鲒埼亭集選輯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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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故大理寺評事林先生阡表 明故按察副使監軍贛菴陸公墓碑銘 楊職方茔域志 明晦溪汪參軍墓碣 明施公子墓碣銘 明婁秀才窆石志 湖上社老曉山董先生墓版文 陸佛民先生志 陸披雲先生阡表 宗徵君墓幢銘 範處士墳版文 葉處士志 周徵君墓幢銘 先曾王父先王父神道阙銘 穆翁全先生墓志 族祖葦翁先生墓志 明禮部尚書仍兼通政使武進吳公事狀 明工部尚書仍兼吏部侍郎上海朱公事狀 明兵部尚書兼掌都察院事锺祥李公事狀 明文華殿大學士兵部尚書督師金華朱公事狀 前侍郎達州李公研齋行狀 ·明故大理寺評事林先生阡表 古今來保孤之事,嬰、杵而後,如漢李、陳二太尉之有王成、朱震,唐張丞相濬之有葉彥,明方學士之有魏澤,莫不豔稱而樂道之。

    蓋不負師友之誼者,使其與人家國,必無慚德。

    倘盡如王、舒、甄、邵之徒,将取寶毀子,必使覆巢之下竟無完卵,而人類可盡化為鸱鴞矣。

     順治戊子,吾鄉殘明諸臣思翻城迎故主,事洩死者兵部華公嘿農、屠公天生、董公若思、評事王公石雁、推官楊公瑤仲,而推官之弟禦史圓石亦連染于難。

    其發難者降人謝三賓也。

    三賓與推官之父最厚,而以反覆不持士節見擯于清流。

    至是刺得其事告之。

    六人者既死,妻子皆應北徙為勳衛役。

    華夫人陸氏、小楊夫人張氏最先死。

    大楊夫人沉氏、屠夫人朱氏相繼殉。

    華夫人将投環,忽徘徊曰:『職方一子已殉,僅存一子。

    挈之死則絕嗣,留之則辱,将若之何』?其時董戶部守谕、高隐君鬥魁輩昕夕必造五家之門,勸以早自裁,恐一旦發遣,且卒卒莫措手足。

    既聞華夫人命,相聚商榷。

    林先生荔堂曰:『是易耳』。

    乃竊取職方之孤匿于家,而取瘽子以代。

    當是時,三賓方眈眈然誓不盡殲諸人血嗣不止。

    諸大吏亦以事勢有關,偵邏四出,倘遭發覺,禍且不測。

    顧先生行之泰然。

    踰十年,累更肆赦,為之婚,哭而誡之曰:『汝勝國忠臣之子也。

    汝父死,吾捧頭舐血而殓之。

    汝母死,吾躬市檟木焉。

    吾亦不料其得保身以保汝也。

    今幸矣,吾不負汝矣。

    雖然,父不肯帝,子不肯王,不具此骨,汝終非華氏子也,汝負吾矣』。

    乃為之複姓而遣之。

    諸遺民為作孤兒行以紀其事。

    嗚呼!三賓殺故人之子以遂其私,先生不顧其身以存故人之子,氣類之相懸一至此耶! 林先生者,諱時躍,字遐舉,别号荔堂,世為浙之鄞人。

    曾祖某。

    祖某。

    父某。

    先生于太常卿時對為兄行,而先生之年輩為太常所嚴事,以明經入太學。

    少弟時象亦有名,時稱三林。

    畫江之役,諸公累疏薦,先生謝曰:『時事不可挽也』。

    即家版授大理評事,固辭。

    而周旋忠義之徒甚笃。

    張公蒼水轉徙山海,密書往複,一歲數至。

    其出仕新朝者求一觌其面,不可得也。

    悲憤之馀,發諸詩歌,則晞髮、白石之俦也。

    晚年與徐先生霜臯緝甲申以來枌社死事諸公,各為之小傳,而取其生平著述之有系于名節者附之,曰正氣集。

    其鶴山書院集如幹卷。

    太常與同志上私谥曰端節。

     因思喪亂之際,如甯都彭兵部劍伯保清江楊閣部之孤,吾鄉陸公子披雲保華亭張閣部之孤,皆以知名;然而兩孤不過畏官司之不赦,非有怨家剚刃于旁也。

    如林先生者則更危矣。

    乃百年以來,漸無知者。

    夫非文獻不足之故欤?先生之族孫某聞序言而泫然,乃乞見之貞石之文以發之。

    予文雖劣,弗敢謝也。

    詩曰: 我聞防風,其骨一節足見全體兮。

    先生之行,采薇采芝差比差足比拟兮。

    手提孤兒以還死友,不畏焦原兮。

    以彼其人,故國故君死且弗谖兮。

     ·明故按察副使監軍贛菴陸公墓碑銘 少讀南雷黃氏文案,最愛其陸周明先生墓志。

    其紀先生葬姚江王侍郎首,文甚奇;顧于先生大節,當有所未盡。

    近來著述家但以黃志為底本,不知當時之諱忌固多也。

    今已年運而往,吠堯之嫌盡在蠲除,不及是時大闡幽德,将與桑海劫灰同歸脫落。

    先生之子經異亦老矣,每垂涕乞予文,乃更為墓碑一通以補其阙。

     先生當南都覆沒時,恸哭學宮。

    适董公幼安至,相抱而号。

    因聚謀為起兵計。

    會張公雲生、華公吉甫、王公卣一、毛公象來不戒而集。

    董公出載書于袖中,先生遂連名署紙尾。

    顧遍谒諸薦紳,莫有以為是者,計無所出。

    先生沉吟良久,曰:『是惟錢刑部虞孫可語。

    但彼以喀血,踰年不應客,吾當排闼見之』。

    乃往,直入卧内告焉。

    錢公亟強起曰:『不敢辭』。

    先生曰:『決乎』?錢公曰:『決矣』。

    不告其家,遂行。

    召募數日,事終不就。

    會聞紹興兵起,諸薦紳始稍稍集,虛左席以讓錢公。

    而夫己氏者方從江上迎降歸,欲敗其事,贻書定海鎮将,有請殺六狂生以靖亂之語,詳見予所作董公幼安碑志中。

    當時六狂皆窭儒,獨先生以貴公子毀家輸饷,夫己氏尤欲殺之,不料其計之不行也。

    先生贻之以書曰:『昔德祐之季,謝昌元贊趙孟傳誘殺袁進士以賣國,執事之家風也。

    今幸總戎不為孟傳,遂使執事不得收昌元效順之功。

    以是知賣國之智亦不能保其萬全也』!夫己氏得書,咋舌而已。

     監國次于會稽,授先生監紀同知,俄進按察副使,仍監軍。

    時馬士英亦逃至越,匿方國安軍中。

    先生陳士英十大罪,乞枭其首以謝江左,同朝王詹事思任、莊給事元辰皆助先生言,不報。

    黃侍禦宗羲亦廷争之,卒格于國安而止。

    先生歎曰:『即此已不堪立國矣』!遽棄官歸。

    而士英果挾國安以争金華,江上軍事為之崩裂。

    諸軍航海。

    先生為馮、王二侍郎募兵于榆林,已而皆破。

    于是六狂生者相繼死其四,而先生之志不灰。

     翁洲之破也,先生捐金與諜者,令訪死事消息。

    乃得聞張閣部之孫以俘至,亟治橐饘,入獄視之。

    語其弟宇爆,使為脫繫。

    董公幼安之喪在海上,先生緻而葬之。

    己亥之役,蒼水以孤軍入江北,先生為之飛書發使。

    其家初亦不知,但見其喜形于色,私相語曰:『殆有好音問』。

    其敗也,當食失箸。

    是時蒼水在海上,遙仗先生為内主。

    壬寅,降卒以先生之事告,捕至錢唐,先生已病,用奇計出獄門,抵館而卒。

    嗚呼!先生雖世臣子,然自甲申以前未嘗一日有位于朝,而必自外于維新之化,濡首沒頂以從之,亦可怪也。

     先生諱宇■〈火鼎〉,字周明,别署贛菴,浙之鄞縣人,贈太僕少卿大漳孫,右都禦史世科子。

    生于萬曆戊申十月初二日,卒于康熙癸卯四月十二日,得年五十六歲。

    弟宇燝為上私谥日節介。

    娶周氏,再娶崔氏。

    子二,經異、經周。

    女一,适經師萬先生斯大。

    祔葬于城西右都墓旁。

    先生所喝酬者,周順德囊雲、王博士水功,矢詩不多,沉痛悲楚,合為一卷,曰霜聲集。

    先生既以此落其家,遺言諸子,雖貧無得妄求宦達,聞者哀之。

    其銘曰: 莫辭百鍊,不磨者金,莫畏九死,不移者心。

    又惡知夫西崦之日,潮落淵深。

    彼一腔血,與之陸沉。

    力竭氣索,化于鄧林。

    試遊墓道,如聞杜宇之哀吟。

     ·楊職方茔域志 楊推官兄弟共七人,而嫡出者五:長推官,次職方,次文瑛早卒,次禦史,次參軍,皆以殉義死,而職方最後。

    其絕命詞曰:『憑誰瘗我孤山上,魄是梅花鶴是魂』,故同難歸安輔炎士殡之湖南山寺旁;韓即求仲之子也。

    又十二年,石門曹給谏廣仗義葬推官父子兄弟十棺。

    參軍死閩,無骨可歸,而于職方則為之兆以待遷祔。

    後三年,同裡林太常時對與先贈公複招魂以葬參軍,因議歸職方之柩。

    先贈公曰:『職方遺意,不必歸也。

    夫南屏數裡,張公蒼水之骨在焉。

    而職方偕雪窦山人,均以幕府賓客,其死同,葬之地又同,又爰殊骨肉之相聚矣』。

    于是諸遺民與楊氏皆以為然,不果遷。

     雍正甲辰,予館湖上,拜蒼水、雪窦墓,因訪職方殡,得之灌莽中,為加封之。

    職方本末已具予所作楊氏四忠雙烈合狀中。

    同遊厲君樊榭以為當更志之,以備湖上掌故。

    予乃略舉其概以答之。

     嗚呼!推官兄弟,其當甲申以前,未嘗邀解巾釋褐之恩,徒以文懿、康簡而後世臣之誼,不肯負國。

    截江之舉,欲聯閩中以助浙者,禦史最有勞。

    已而事去,其謀會同山海以複江東者,推官之力居多。

    禍作,牽連禦史、參軍而職方獨得脫,推官、禦史被難,參軍逃之劉公中藻軍。

    次年,亦以守福安死。

    假令職方柴門謝客,自託于養父以終身,有何不可。

    而必不自晦,奔走海上,求遂其兄弟之志以相從于焦原,則亦良可悲矣。

     職方諱文琮,字天璧,鄞人。

    故諸生,監國授職方郎中。

    娶李氏,早卒。

    其死也,以海上将趙彪營中降卒來告,捕至錢唐,賦詩絕吭而卒。

    于是其庶弟文珽、文玠及諸從子皆遣戍,斃于路。

    其家再被籍,一門無複遺者。

    其銘曰: 推官之弟,禦史之昆,蒼水之客,雪窦之倫。

    南屏山色,足慰精魂。

    何必鏡川,戀茲社枌。

     ·明晦溪汪參軍墓碣 丙戌之夏,浙東之勢不支。

    姚江督師孫公嘉績,熊公汝霖皆不複能軍,以其殘卒付之侍禦黃公宗羲。

    黃公因與同官王公正中合軍,料簡士伍,尚及三千,欲渡海取鹽官,駐兵潭山,浙西烽火響應。

    其時總統列将者,吾鄉奉化汪涵叔度也。

     叔度少學于侍禦,慷慨喜言兵法。

    時中原鼎沸,累欲棄諸生從戎,至是遂參軍事。

    已而歸安茅翰飛卿以浙西諸公之使來,叔度與談兵,大喜。

    茅氏自鹿門、止生以後皆好兵事,飛卿□甚。

    侍禦留之,使與叔度共事。

    無何,浙東失守,監國由江門入海。

    潭山之師踉跄而歸,沿途為大兵及降卒所梗塞,侍禦乃谕軍士不願從者任所之,尚得親兵五百。

    叔度為前導,重趼間行,得達四明山中,駐仗錫寺。

    侍禦再三申戒,以山民皆貧,不可就之求糧。

    一日,侍禦偶出,部下糧絕,不得已取之山民。

    于是山民以語邏卒,導之焚寨。

    夜半火起寨中,倉皇出鬥,皆徒手,死者十九。

    叔度從烈焰中殺數人。

    已得出,歎曰:『所圖不遂,命也。

    不死,且自取辱』!還鬥而死。

    飛卿亦殁于圍中。

    是役也,論者皆咎軍律之疏,至崎岖百死之義士盡為國殇。

    然當日之搶攘,人力莫施。

    豪傑之士不過存一穴胸斷脰之念,以求不媿于君臣之大義而已。

    不然,遠揚而去,又何不可,而必以身殉之乎? 叔度居奉化之晦谿。

    曾祖某。

    祖某。

    父某。

    娶某氏。

    子某。

    其死也,腰間有軍符,故其家得求其屍而合之。

    予求甬上諸忠遺事于奉化,祗得一叔度。

    至是其家來求銘,亟喜而為之。

    其诔曰: 其事不成,其死無名,其志可矜,其目未瞑,其銘足徵,其人如生。

     ·明施公子墓碣銘 思宗以文武大臣多不足用,思得勳臣、戚臣與同休戚,嘗曰:『此究屬吾家世臣也』。

    甲申之變,戚臣尚有劉新樂、張惠安、鞏都尉,而勳臣無之。

    李國桢降賊受拷死,其家行賂于南都,置之殉節之列,恥矣。

    南都則趙之龍、劉孔昭明附奸臣以亡其國。

    之龍首迎附,孔昭遁去。

    自是而閩、而浙、而粵、而滇,祗沐黔公耳。

    嗚呼!明勳臣之無後也!中山、開平所為飲泣于九原者也。

    而吾于勳臣之微者乃得數人,如甯武周都督遇吉、揚州劉都督肇基,皆以襲爵起家者,然兩公已積功至大将,其死宜也。

    保定劉指揮忠嗣、金山侯指揮承祖、李指揮唐禧、福州胡指揮上琛以末秩而死事難矣,然諸公已列世爵者也。

    吾鄉施公子邦玠,則諸生耳,是尤難矣。

     公子字仲茂,浙之鄞縣人。

    施氏自明□□中予襲甯波衛指揮,數傳至都督佥事翰總戎開府,施氏始大,即公子之父也。

    都督雖以甲冑起家,而有儒将風,詩筆書法皆絕工。

    公子承家學,文事武備兼習之。

    既補諸生,思以科名自見,故于應襲世爵懸而未赴。

    當是時,甬上世家極盛,薦紳子弟疊相酬酢,公子于其中,所謂碧梧翠竹者也。

    國難既作,思執幹戈以衛社稷,乃悔曰:『吾未襲爵,無可以号召人者』。

    錢忠介公起師,毀家輸饷。

    忠介言之監國,許以左班從優換授部曹,以病未上而江上破,益鬱鬱不得志。

     會華職方夏謀引海上師取浙東,公子知之,謂王評事家勤曰:『吾招集城東豪傑幾三千人,管江諸杜為之魁;其饷,吾一人可任也。

    以之輔職方,可乎』?評事大喜,乃共議以職方主中甄,評事與公子主東甄,慈谿馮氏主西甄。

    先一日,為夫己氏所發,城中大索。

    公子時在管江,評事來奔。

    偵事者亦至,公子枭其首,以兵拒命。

    管江彈丸地,然山谷岩險,遂得負隅三日,力竭,公子拔先世所遺佩刀自刎,曰:『吾不負此刀也』。

     公子死無子,都督遂絕。

    慈谿鄭副使平子,都督婿也,密遣人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