鲒埼亭集選輯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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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顧或筆力不足達其悲憤之意,至于慷慨淋漓,莫有過戶部者。

    屈宋之騷、陶公之詩、方謝之遊記,皆荒唐綿渺,故謬其詞,未嘗敢頌言不諱也,而戶部恣其胸中所欲言,是在古今亡國大夫文字中獨成一格,不祗同時諸公所不逮也。

     戶部于晚年手書,裝潢極精,題之曰:「攬蘭帖」,未嘗示人。

    其孫胡駿藏之箧中。

    而胡駿出遊,是集為人攜去。

    予訪之,未遇。

    偶于陸丈書庫中得其藁本,磨糊漫漶,亟喜而鈔之。

    其五哀詩、七哀詩、舟山九歌、六烈傳,文筆最壯,馀亦皆哀輓之作為多,可當江東一小史也。

     嗚呼!由丙戌迄甲辰,戶部之偃息衡門者一十九年,孰知其昕夕悲恸如此者乎?而戶部猶痛自刻責,謂當時陳玄倩、餘武貞奮憤自溺,何死不可共殉?腼顔一誤,謬于千裡,中夜恥之,抑何其報國之欿然常不足也。

    王留之輩其亦可媿死也矣! 姚江邵給事之詹之仕江東也,諸野乘中無稱焉。

    今讀戶部戶挽詩,盛稱其建義之功、借箸之策,錢塘既破,悲憤發疽而死,哭之甚哀。

    是又一異聞也,并紀之,以質越中之熟于舊事者。

     ·馮侍郎遺書序 馮侍郎簟溪集已不傳,而其所為蘭易二卷、蘭史一卷、鞠小正一卷、自課一卷、真至會約一卷,先贈公書庫中有之。

    或曰,侍郎中興十二論尚有存者,而求之未得。

    乃鈔得姚江黃氏所作墓志、吾鄉董戶部次公作簟溪始末,皆并入焉。

    蘭易以十二辟卦為經,故附之以十二月令,而又有十二翼為傳,託言受之鹿亭田父。

    其言蘭草,今生大江南者,皆非屈騷所樹所紉,然如漢高奮迹徒步,系統三代,天下所君,則即真矣,何僞之有?必将求所謂九畹十畝而種之,皆反古之僇民也。

    其言之憤而怪如此。

    蘭史先之以九品之表,有本紀,有世家,有列傳,有外紀,有外傳,以為使非蘭而拟于蘭者隸于蘭焉。

    其言又與蘭易相反。

    鞠小正託言陶公所著,謂陶公以秋九月為正,即不奉宋正之微旨。

    黃者,魏統之色也。

    晉所受代,子滅則思母,故宋運當用魏德勝之。

    抑鞠之為言窮也,華亭至此而窮。

    則其言更誕而無徵。

    嗚呼!屈、宋之悲鬱,亦嘗荒唐其詞,以自抒寫,而侍郎之寄意,則幾入于無何有之鄉而出之,亦已過矣!自課一卷,國難前所定讀書之程也。

    真至會約一卷,則其諸父都禦史所為,而侍郎定其約者也。

    附以上吳尚書箋,則己醜所作也。

    先贈公題其下曰:「此其晚年手定之藁」,及覆審别本,果稍異焉。

     侍郎之被戮也,黃氏墓志以為别将王昇來降,請導軍以往,侍郎以病不能行,在灌頂山中,昇竟得之。

    高氏雪交亭集亦同,而雲王昇不久亦伏誅。

    獨董氏所記,謂出于麾下陳甲,既降複歸,侍郎推心不疑,遂為内應,被執于仗錫之三官寺。

    予參考舊聞,則墓志是也。

    嗚呼!侍郎之梗命,聖朝不得不戮之以警多方,而要之亦諒其心,故降将卒遭丁公之誅。

    侍郎有知,其亦可以瞑目矣。

     ·陸大行環堵集序 陸大行遺集散佚于兵火之馀者,其嗣子攜入京,未幾亦卒。

    族父友仲先生,故亦大行外孫也,時亦客京,亟攜之歸,以與其孫。

    又數十年,而其家索予為序。

    尚嘗聞之,南雷先生以為先生蓋陳同甫、辛幼安之流,其古文詞鵬骞海怒,意之所極,穿天心月脅而出之,若其才多,使天假之年,自見涯涘。

    詩皆志意所寄,媚勢佞生、市交遊而作聲色者,未嘗以片語污之。

    及讀先生遺集,雖奇零非完本,然想見其磊落英奇,如遇之眉宇也。

     先生嘗言明季士習之壞,以為少讀書。

    吳中朋友親暱,署其刺曰友而止。

    未幾而概名以社,猶無乖于麗澤也。

    未幾而更益以盟。

    其後啖名者日多,踵事者日出,聞聲肸蠁,皆以此稱謂張大其聲氣。

    其盟主幾若齊秦之欲自帝于東西,署置同事,名曰首勳,擯排異己,謂之屏放。

    狂惑至此,播為亂氣,若瀾倒堤決,莫之堙塞。

    而登萊孔有德之難,渠魁遂亦以此相招集,流寇因而傚焉。

    夫人必身無亂氣,而後可以理天下之亂。

    故嘗馳書宣城沉眉生,相期禁絕。

    而狂惑不可戶喻,可歎也。

    嗚呼!由先生之言推之,蓋隐然比當時壇坫之徒于盜賊,至以此動色相戒,明季士風可以想見。

    而先生以布衣諸生竊竊然懷天下之憂,是豈徒抽青俪白求之文字間者欤? 先生之死也,以馮千戶之刺也。

    當是時,小朝廷如蝸戰,武人大君莫可嬰也。

    故朱閣部且死于方國安之手,顧尚書死于賀君堯,即董戶部守谕亦幾死于王之仁。

    以先生之芒角,豈得免乎? 吾又歎有明之儒者,大率迂闊而乏才。

    使得如先生者,早據時位而有為,未必無補于天下。

    乃以三舍齋長困于賢書,垂老得售,而滄海揚塵,書生報國,不能以赤手搏虎狼,身名與之俱斃,豈不悲夫! 先生之文六卷,詩二卷,予稍為沙汰其應酬之作,定為文四卷,而詩無所删焉。

    先生嘗與先宗伯公子非堂先生讀書竹洲,其後訂為婚姻,而集之得存亦以吾家,則序之者莫予若也。

     ·朋鶴草堂集序 前大理寺左評事荔堂林公朋鶴草堂集共十二卷,其中霜懷吟八卷則詩也,葵向篇四卷則文也。

    評事生平著書,于經學則有三易評林、毛鄭會箋、三易衍奧,于史學則有明史大事紀聞、明臣傳疏、甲申以後丹史,而甬東正氣錄,蓋與徐監紀霜臯、高員外隐學共為之。

    今其書多轶,不可得矣。

    朋鶴草堂集猶幸存,僅失去文一卷;甬東正氣集亦存,僅失去所選王評事文一卷。

    予以論定其詩,精選得四百馀首,文三十二首,合為六卷。

    别求得王評事文補入正氣錄,而評事之集即以編之正氣錄之後,蓋評事固正氣錄中人也,其著述亦正氣錄中一種也。

     吾鄉當改步之時,足稱忠義之區。

    其幸而不死者,皆不媿于古之逸民。

    而風格最高者,王太常水功與評事也。

    予嘗作評事墓表,已述其大節。

    茲者,谛觀評事之書,重其介,未嘗不歎其愚。

    夫天既厭明,人力莫可如何。

    評事以朝不坐、燕不與之身,潔己不出,其亦足以報國矣;冠裳不改,終身缟素,其亦足以見先人矣。

    而充其意,似乎必欲揮魯陽之戈,返西崦之日,如醉如夢,以相從于危機;其所望于故家子弟,必盡裹足不仕而後可。

    是不亦愚乎?南湖九子之集,皆逸民也。

    其一晚年稍通時貴之交,評事與太常幾叱而絕之,欲廢社;其人謝過乃止。

    其一已逝,或以其遺行可疑,評事太息,以為前此弗之知,特志之丹史中。

    門人有官通參者,正附要津,評事不之禮焉。

    及其以罪投缳,其家諱之,而評事筆之以為世戒。

    自新朝之薦紳,其不為評事所拒者,祗陳編修怡庭一人耳。

    嗚呼!其有不可及之愚也,斯其所以有不可易之介也。

     評事當甲申以前,受業于蕺山先生之門,又從漳浦先生遊。

    歸而與華、王二公為鶴山書院之講,斯朋鶴所由名也,其可謂不媿師友者矣。

     評事僅一孫,今居天門山中,微甚。

     ·雪交亭集序 前武部高公檗菴雪交亭集十二卷,桑海閒著述也。

    自甲申以後,分年為紀,至于癸已而止,又有特紀、附紀,凡忠臣、義士、烈婦皆有小傳,并錄其人詩文之有關大節者,而一時哀輓之作有關其人者亦預焉。

     雪交亭者,前閣部張公鲵淵之寓。

    亭在翁洲。

    其左為梅,其右為梨,每歲花開,連枝接葉如雪。

    閣部正命,亭亦圮。

    而浙東亡國大夫睠念不置,故姚江黃都禦史梨洲以名其亭于姚之黃竹浦,武部以名其亭于鄞之萬竹嶼中。

     武部生平著述極多。

    其詩古文詞為肘柳集。

    其三度獄中得琴法于華公嘿農為琴譜。

    而所考證鄉裡故事為敬止錄,敬止錄部帙尤巨。

    今聞氏所作鄞志辨黃公林、辨大禹廟皆本于武部。

    顧藏于家,無副本,盡蝕于蠹。

    琴譜亦不傳。

    獨肘柳集尚無恙。

    而雪交亭集手藁在陸先生春明家,雖高氏亦不知有是集也。

    雍正戊子,予求故國遺事,從陸氏得之,為之狂喜,其後奔走京洛者十年。

    乾隆戊午,乃招武部之孫石華觀之。

    石華肅拜手澤,摩挲百遍,潸然涕下,因請鈔所有肘柳集見遺,以易鈔此集。

    予曰諾。

    然石華年已八十,兩手不仁,家貧甚,不能蓄寫官,雖有此約,未及踐也,而石華亦卒。

    其子以大故無暇及此,又不肯出其書,将來肘柳集之得傳與否,尚未可定。

    則是集也,武部之婆心碧血所成,其可不廣鈔以傳之哉?武部之大節,讀是集者如将遇之。

    顧所紀止于癸已,其後如滇中死事諸公,海上從亡諸公尚多。

    武部卒于康熙初年,當必有續集,而今不可得見矣。

    嗚呼!故國喬木,日以陵夷,而遺文與之俱剝落。

    徵文徵獻,将于何所,此予之所以累唏長歎而不能自已也。

     ·杲堂詩文續鈔序 李君甘谷出其王父杲堂先生未行之集,诠次開雕,令予任覆審之役。

    予喟然歎曰:『先生是集之得傳也悕矣』?謝臯羽之卒也,自其晞髮集、遊錄而外皆殉葬,故不存。

    鄭所南沉心史于井底,三百年而始出。

    近有方韶父之裔孫,逢人頓首,求其先集足本而不可得。

    臯羽之幸而存者,冬青之歲月、西台甲乙之姓氏,尚成疑案。

    所南之幸而得出者,或且以為姚叔祥之赝本。

    由此觀之,韶父之集之遇也難矣。

    臯羽棄家客死,所南無後,其零落良不足怪。

    韶父之後人賢矣,而其生已晚,斯其所以為好事之恨也。

     殘明甬上諸遺民述作極盛,然其所流布于世者,或轉非其得意之作,故多有内集。

    夫其内之雲者,蓋亦将有殉之埋之之志而弗敢洩。

    百年以來,霜催雪剝,日以陵夷,以予所知,董戶部次公、王太常無界、林評事荔堂、毛監軍象來、高樞部隐學、宗徵君正菴、徐霜臯、範香谷、陸披雲、董曉山,其秘鈔甚多,然而半歸烏有。

    予苦搜得次公、荔堂、披雲三家于劫灰中。

    水功、隐學尚馀殘斷者存,而象來、正菴、霜臯則不可得矣。

    然諸公猶非其絕無者,若駱寒崖、李玄象、高廢翁則竟不可得。

    即以李氏而言,戒翁、礐叟,其與先生共稱三李者也,皆無完集得贻于今。

     嗚呼!諸公之可死者身也,其不可死者心也。

    昭昭耿耿之心,旁魄于太虛,而栖泊于虞淵、鹹池之間,雖不死而人未易足以知之,其所恃以為人所見者此耳。

    此即諸公昭昭耿耿之心也,而聽其消磨腐滅,夫豈竟晏然而已乎;勃菀煩冤,且将有所憑以為厲,非細故也。

     甘谷表章舊德,盡發羽陵之藏,加以疏證,使後世昭然見先生之大節,讨論文獻者不至有冬青歲月,西台姓氏之疑,叔祥赝本之患,韶父後人之痛,予蓋為之喜而不寐者數日。

    幸逢不諱之朝,采薇采芝之音得以不終湮沒,其亦賢子孫之樂也。

    甘谷去年一病幾死,病中之惓惓惟此集。

    予曰:『子能以此為念,不須觀廣陵曲江之濤也』。

    及其愈也,始決意開雕,然則先生之集之得傳也悕矣。

     ·礐樵先生集序 礐樵先生既出險,貧不可支,乃出遊。

    尋倦而歸,居城東箱之薜蘿菴,無日不讀書,無日不鈔書。

    有所得,則論次之。

    其著書之目,見予所作先生墓表中。

    今相去七十年耳,先生子孫困于市井,遺書無一存者,并所著亦喪其十九。

    予力求之,得其賜隐樓古文,要非足本。

    祗鹿溪新語尚無恙。

    而詩竟絕少,到處捃摭,不滿百首。

    乃合編之為八卷,聊以存其一斑耳。

     吾聞先生中年,有春秋經傳纂注,即所謂魯書是也。

    忽失去,爰作大招廣招之些望思之詞以當臯複。

    踰二十年而重得之商河,狂喜,祭以蒸豚,酹以百花露酒。

    同社諸公傳為佳話。

    豈意一返道山,種種零落,可為流涕。

     近者,吾鄉後學茫然于桑梓典型之望。

    如先生者,不過謂其能書,豈知其詩古文詞。

    縱稍耳食其詩古文詞,要不知經學、史學之深沉博大。

    至于故國大節,足以麗日星而降霆電者,則幾無一人能言之。

    予留心耆舊,季漢獨行之士登月表者,先生其眉目也。

     先生對簿之詞,慷慨光明,足為臧洪一輩寫照,底蘊具見,原不僅在區區著述間。

    而于其著述,亦正足窺其生平得力之所在,釀之有素。

    故一旦臨危遇難,确乎不拔,非匹夫卒然慕義,因以成名者比也。

    然則因先生之大節,而愈不能不惓惓于其著述者,蓋亦斯人之同情,而竟以叢殘厄之,其亦如之何矣。

    抑吾猶幸此叢殘之不盡澌滅,尚有足慰罔羅之願者。

    方予之求先生書也,并得楊推官葬錄一卷,中有先大父贈公與先生議葬推官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