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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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他和她就沒有什麼關系了,但是她的血管裡還是流着他的血,這是個永遠改變不了的事實。

     凡鵬還是像去年一樣,從抽屜裡拿了一個信封出來,笛子想着他曾經和李麗商量,應該在這個袋子裡裝多少錢?然後叫笛子進去,由他拿給她,因為他是她的父親。

    笛子站在那裡,又這樣想着這個過程的細節,而這個細節是他對她的背叛,她心裡有了一些冰冷的感覺——他早就背叛她了。

    她眼前的父親就模糊起來,他曾經抱過她的,他曾經舉起她,用他滿是胡楂的下巴紮她,她還記得她自己的笑聲,很脆的聲音……可是,現在她對他已經感到陌生,他們曾經有十來年的時間,一年幾乎隻見一次面,他們再見面時,已經是兩個家庭的人,而她已經長大,他忍心讓她在對他的思念中長大了。

    就在昨天,就在今天要見到他之前的那些時間裡,她的心裡都脹滿了對他的思念——她還是那樣愛他,她還是會像小時候一樣思念他,她覺得委屈。

    而他也已經老了,頭發裡夾着一些銀白的顔色,少,但是醒目,他的臉也有些變了,不再那樣英氣逼人,他就這樣偷偷地老了,不讓她知道——她恨他。

     她低了頭,因為眼淚出來了,在他面前流露感情是可笑的,因為他并不在意,他有年輕漂亮的妻子,有中年得來的二土,還有秧秧,他不缺惠竹和她。

    她為他哭了,這眼淚沒有依傍,她為自己的眼淚感到可笑,但她忍不住。

     他沉默了,她聽見他的歎息,他伸手輕拍她的肩膀——他現在的舉動都是這樣生疏。

    他說:“媽媽還好嗎?” 她點頭,把眼淚點得到處亂撒,她恨自己丢臉了。

     “外婆還好嗎?” 她又點頭。

     凡鵬從書桌裡拿出一個信封,說:“給你讀書用的,專科畢業不好找工作,好好努力,下學期參加升本考試……我看過你的成績單,你成績很好的,應該升本……” 她的頭更低了,他後面的話讓她的心碎成了片,他看過她的成績單,他是惦記她的,他是關心她的,但也隻能做到這樣——他們已經失散了,他們已經不再是親密地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人了。

     他把信封塞到她的手裡,她握着,隻是哭,他伸手擦她的淚——她已經長大了,她的臉陌生也熟悉,她就是他那個小小的笛子,仿佛又不是。

     她努力地忍住哭泣,因為他們不能在裡面待久了,這時他又從口袋裡拿出一些錢來,塞進她的口袋,說:“去買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 她有些賭氣地扒拉了一下那些錢,她不要他管她!也不要他的錢!因為是他先不要她的!她把信封也放在了桌子上,然後看着他,就像小時候和他賭氣的時候那樣,把手背在後面,歪着頭看着他。

     他覺得辛酸,覺得自己對她的愧疚在這兩年越來越重——他老了。

    他把信封和錢都放在她的大衣口袋裡,說:“聽話!” 她勉強忍住的眼淚是決堤的洪水,蓦地翻湧,“聽話”,這是他最愛說的話;“聽話”,說了一大串的話以後,後面加兩個字:“聽話”,這兩個字出自父親的口,而她已經十幾年沒有聽到過了——原來,他還是她的父親,隻是,他已經放棄她了。

     笛子在裡面坐了一會兒,因為她總是哭泣,凡鵬先離開了,因為覺得如果自己不出去,她就不會停止流淚。

    他虧欠她很多,年紀越大,他就越是覺得他虧欠她的很多。

     她坐了一會兒,覺得哭紅的眼睛已經恢複了正常,才推門出去,低着頭,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

     秧秧站在酒櫃旁邊,看要哪一瓶酒,又拿不定主意,就招呼了喬晉過來選。

     兩個人站在那裡,沉吟着,大雄拿着相機,說:“回頭!” 兩個人就帶着有些驚訝的表情轉過頭去,那一刻,笛子正推門出來,因為那一聲,也驚訝地擡起了頭。

     一束白光閃爍了一下,大雄笑着說:“三人照!” 笛子的眼睛是紅腫的,誰都看到了,誰都像沒有看到一樣。

     “笛子姐姐!你怎麼沒有死!我打到你了!你怎麼沒有死!不管!你得死!”二土已經換了武器,一個可以發射塑料子彈的顔色鮮豔的*****。

     笛子悶悶地坐在大雄旁邊,看着二土背着一排假子彈,戴着頭盔,戴着墨鏡站在前面大聲地叫,她覺得奇怪,這就是父親的孩子,這個世界上有了這樣的一個孩子,是她父親的。

     二土還在叫,李麗制止着二土,說:“笛子姐姐才過來,累了,你打别人。

    ” 二土就打了李麗,李麗覺得在這些晚輩面前做那樣幼稚的舉動,是有些可笑的,就起來,抱了二土去房間,說:“我們找個好玩的東西來玩,看看有什麼更好玩的東西,剛才那個不好玩。

    ” 二土的叫聲被關在裡面。

     空調吹出來的熱風有些幹燥,還有點那樣“嘶嘶”的聲音,很微弱。

     喬晉還是瞟了一眼笛子的臉,他看到她還有些紅腫的眼,他收回目光,拿了自己的茶杯,呷了一口茶,秧秧挽了他的胳膊,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凡鵬還在和大雄聊天,大雄很有激情地說他要升本,滿臉帶着幼嬰似的單純神情。

    大雄還說初五要和笛子回他家去,他的爸媽還有姐姐都想見到笛子。

     凡鵬沉吟着點頭,拿出一枝煙來點燃,秧秧奪過他的香煙,說:“空調房裡不許抽煙!” 凡鵬想笑,但沒有像平時那樣沒有顧忌地笑出來,隻把煙摁滅在煙缸裡,說:“好,不抽。

    ” 喬晉卻神經質地拿出香煙來,點上,秧秧一直看着他的動作,心裡的恨和絕望齊齊湧上來,很兇猛地把她吞掉了。

     她還是那樣看着他,他無知覺地自顧自地吸。

    她想她知道他煩悶的原因,她站了起來,很大的動作,然後“蹬蹬蹬”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凡鵬以為是喬晉吸煙的緣故,就示意喬晉,用嘴努了努喬晉手裡的煙。

     大雄有點尴尬地看着喬晉起身去秧秧的房間。

    他們都是老師,他們在他面前任性的表現,多少讓他覺得尴尬,因為他們在他——一個學生面前,又失态了。

     笛子看着秧秧離開,再看着喬晉離開,然後把目光移到茶杯上,她的内心,還沉溺在剛才失控的感情裡,風雨之後她是麻木的,她什麼也做不了。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而後驚覺那歎氣聲在剛剛安靜的空氣裡,太過突兀。

     終于可以吃飯了,吃過飯,就可以離開這讓人傷感的地方,離開那個讓人傷感的被叫作父親的人,還可以離開他。

    自己的心緒,就可以慢慢地平息。

     二土鬧着上了飯桌,鄭姐十分耐心地來喂他食物,盛着食物的勺子在他不停移動的嘴下方來回晃動,好容易給灌了進去一口,再接着來下一口。

     秧秧勉強地出來,袖子下面掩藏着一道淺淺的傷口,喬晉用創可貼給她貼上了,他覺得頭疼。

    秧秧是個有自虐傾向的人,少年時,是因為覺得刺激,還覺得一種沉淪的酷。

    而現在是一種依賴,以對身體疼痛的依賴,排解心裡不能承擔的痛苦。

    而喬晉對秧秧身上那些自己弄出來的新舊傷痕,已經感到一種奇異的反感。

     擡眼,就看到笛子的手在夾菜,夾什麼菜倒沒有看到,隻看到笛子袖口下面露出的一點雪白的肌膚。

    夾菜的動作很短,那塊皮膚的形象和顔色就印在了喬晉的腦子裡,就那樣印着,完美無缺的肌膚,沒有人為的傷口,柔弱中帶着堅忍,這才是他想要的。

    他仿佛更加明白了,那才是自己想要的。

    她們兩個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和她們在一起時,他也随了她們變成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他喜歡和笛子在一起時的那個自己,他更加确定了。

     吃過飯幾個人就又坐回沙發,鄭姐已經把二土哄睡着了,開始收拾一桌子的碗筷。

     笛子捧着茶杯,估摸着大概坐了有二十來分鐘,就說:“那……我們就回去了。

    ”然後就有些躊躇地站了起來。

     “再坐坐嘛!吃過晚飯再走!”李麗站起來說。

     “不了,我跟我媽說回去吃晚飯的。

    ” 凡鵬也跟了出來,走到門口時說:“回去問外婆和媽媽好。

    ” 笛子點頭。

     喬晉想送送,又覺得有些太過熱情,在别人看來,或許是覺得奇怪的,就窩在那裡沒有動。

    秧秧也是坐在那裡,動也不動。

     電話鈴響時,惠竹正在給外婆拔火罐,那裝有藥材的玻璃罐子裡冒着藍色的火焰,一蓋下去,就吸在背上了。

     惠竹拿了電話,是秧秧,隻問笛子他們走了沒有,又問大雄的家在哪裡,具體的門牌号,不知道的話那麼知不知道電話号碼。

     放了電話,外婆問:“什麼事啊?” “秧秧說要給笛子他們寄點東西,要知道大雄家的門牌号,我說笛子他們幾天就回來的,秧秧說一定要寄的。

    ” “寄什麼東西?” “沒說。

    ” “笛子今天也沒有電話回來,不知道在大雄家習不習慣?” “媽,你放心吧,大雄是不會虧待了她的。

    她昨天不是剛來過電話的嗎?” 兩個人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着,在已經昏暗的光線下面,惠竹給外婆拔着火罐,慢慢地聊,她們的心是那樣的平靜和恬淡,一切都在慢慢地好起來。

    笛子長大了,就在她們身邊,笛子開始享受生活帶給她的一切,她們将滿懷喜悅地看着她,祈禱她一定比她們幸福。

    還有秧秧,也是她們的希望和驕傲,還是惠竹心裡那樣溫柔的一點痛處——因為她不能常常地看到她,但是她在哪裡生活又有什麼關系呢?隻要她生活得好,她看不到她,心裡也是有慰藉的。

     秧秧覺得恐怖,他像個斷線的風筝,漸漸飄遠了,這時她才發現,原來他是不屬于她的,原來他是那樣的自由,沒有拘束。

     對面的那個女人又探了頭出來,說:“一大早就走了,說是回家幾天,他真沒告訴你啊?那回來可得好好教育了!” “就是,回來讓他跪搓衣闆!”男的探頭出來附和了一句,又把頭縮了回去。

     秧秧勉強地笑笑。

     她馬上給他家裡去了個電話,他家的電話她是熟悉的,她聽着電話接通以後的嘟嘟聲,緊張得呼吸急促,臉色蒼白,眼睛神經質地瞪圓了。

    電話接通了,是他的父親,他驚訝地說喬晉并沒有來過電話,他也不知道他要回來。

     秧秧的手在發抖,她顫抖着撥喬晉的号碼,他的手機依舊關着機,今天她撥打他的電話許多遍,他都關着機,他要把她關在門外。

     她開始流淚,一邊流淚一邊顫抖,一邊不停地撥打着他的電話,她去了寒假空無一人的操場,坐在階梯看台上,懷抱着絕望的心不斷地撥打那個号碼,她隻能不停地證實,他真的把她關在門外了。

     她突然覺得有種可能,而那種可能性在她心裡越來越明确,她打了電話回家,要了大雄家的電話号碼。

    然後給大雄家去了一個電話。

     那時,大雄和笛子都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