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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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的一段時間裡,每頓飯隻需要熱熱剩菜,再炒個小菜也就夠了。

     今年也會是這樣的。

     幾個人圍坐在飯桌前,外婆招呼着:“吃啊!大雄!” 母親也招呼了一下:“吃吧,大雄!” 大雄有些受寵若驚地答應着,說:“外婆、伯母,吃飯!”那神情,單純得仿佛幼兒園裡的小孩。

     外婆做的湯圓心子很香,笛子說:“外婆!好吃!” 大雄也跟着附和:“真的,很好吃!” “好吃就多吃點!煮得多哪。

    ”外婆說。

     吃過飯,就去買菜,買新鮮的青菜和鮮魚鮮肉,秧秧難得來一次,況且是過年的時候來,來了就不能有遺憾。

     外婆也要去,惠竹不樂意,說外面那麼冷。

    大雄說:“沒事的,多穿點,沒事的。

    ” 惠竹就給外婆披了一件軍大衣,幾個人一路,熱熱鬧鬧地出門了。

    外婆很高興地讓大雄攙了,露着天真無憂的笑容,慢慢地走。

    笛子挽着外婆的另一隻胳膊,聽外婆絮絮叨叨地說:“兩個人在一起,要好好對待,要相互容忍,有什麼事都要退一步想想。

    還有,大雄的爸爸來電話,說想讓大雄過幾天帶笛子回家玩玩,就去嘛,大家都走動走動,笛子,你也應該去看看大雄的父母的!” 笛子沒有言語,隻是聽着。

     菜市場裡的菜依然很多,不像幾年前,一到春節,就什麼都買不到了。

    菜市場裡面還很濕,澆菜的水、水産品帶的水,灑得到處都是,混着菜根帶落的泥土,看着地面髒得很。

    惠竹不讓外婆進去,怕摔倒,就在附近賣早點的地方找老闆借了一條凳子,讓外婆坐了,讓大雄在那裡陪着外婆,自己和笛子進去了。

     秧秧喜歡吃水煮魚,就買了一條大的草魚;秧秧喜歡吃陳皮兔,就買了一隻兔子;秧秧喜歡吃辣子雞,又買了一隻雞;秧秧喜歡吃香辣藕丁,就買兩節藕;秧秧喜歡吃土豆絲,就買了兩個土豆;秧秧還喜歡吃麻婆豆腐,就買了兩塊豆腐;秧秧喜歡…… 笛子跟在母親的後面,感覺着手裡的沉重,她知道母親會這樣的,恨不能今天就把秧秧一年要吃的東西都做了出來。

    秧秧吃得歡喜,她就少點遺憾。

     母親還在買,一年之中,大概隻有這個時刻,母親買東西是沒有分寸的,大手大腳。

     臨出菜市場的時候,惠竹又去買了一些泡鳳爪,她記得是哪一家的,秧秧說那家的最好吃,酸得夠味,也辣得夠味。

     拎着一大堆的東西出來,把坐在那裡和外婆聊天的大雄驚了一跳,趕緊地站起來,要接惠竹手裡的東西,惠竹不讓,說:“你幫笛子吧。

    ” 笛子說:“我的不重,你幫媽媽拿吧。

    ” 大雄又去接惠竹的,惠竹不再推辭,把東西交給大雄,急急的樣子,是怕要做那些個菜,得花時間,晚了,就來不及了。

     秧秧中午才過來,喬晉也來了,他是想來的。

    秧秧看着他微笑地和母親、外婆問好,也看着他看笛子時那樣意味深長的短短一瞥。

     笛子和大雄都在幫惠竹打下手,洗菜、切菜,做最原始的加工,三個人擠在廚房裡,熱鬧得很。

     秧秧就陪着喬晉和外婆在客廳裡聊天,今天有喬晉來也是對的,這樣她就有借口不面對笛子,她是要陪客人的。

     外婆的聲音十分響亮地從外面傳來,很歡樂的聲音。

     秧秧照例帶了一些禮物過來,給外婆的補品、給母親的衣服和圍巾,還有一個精緻的皮包——惠竹的包已經太舊了。

    給笛子禮物有些勉強,但因為不願意母親和外婆發現了端倪,還是帶了一條圍巾過來。

     給秧秧的禮物是早就已經準備好了的,母親讓笛子陪着她去挑的。

    秧秧第一年參加工作,惠竹一定要有禮物作為紀念的,可惜手頭實在緊張,勉強買了一條小鑽石吊墜的白金項鍊,價錢在惠竹看來,實在有些對不起自己的女兒,可是,這也是她做得到的最大限度了。

     菜陸續地燒好,一盤一盤地端了上來,冒着香味和騰騰的熱氣,很快地,就擺滿了一桌。

    秧秧進了廚房,走到忙碌的惠竹身邊,輕聲地說:“媽,别做了,都那麼多菜了,吃吧。

    ” “你們先吃着,馬上就好了。

    ”惠竹頭也不回地說,仿佛對女兒的愛,全都在了那鍋裡頭一樣,她要全神貫注地對付那鍋菜。

     剛進屋時,秧秧看到惠竹的臉又憔悴了一些。

    現在,秧秧隻能看到惠竹更加花白的頭發,和全神貫注的背影,有些臃腫,随着勺子的動作有節奏地擺動着。

    而此刻感覺無依的秧秧,站在母親的身後,有一種想要哭訴的沖動,可秧秧從來都是要強的,秧秧從來都是快樂的,沒有人可以讓她感到難過讓她哭泣,在惠竹和外婆面前,秧秧不應該有眼淚。

    秧秧還站在那裡,看着惠竹把菜盛進盤子裡,她默默地接了過來,端了出去。

     笛子把洗好的碗筷拿了出來,菜齊了,人齊了,都端坐在飯桌前,心裡都有那麼一點感慨萬千的意思,也都藏着,不露出來,照例是秧秧發話的,她知道這是她的責任,因為每年都是她搶着發話,帶着一點調皮的炫耀——在這裡她是絕對的中心。

    所以,今年的秧秧先舉起酒杯,說:“新年快樂!外婆,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媽!健康快樂!”秧秧讓自己的笑容帶着一點調皮的味道說,“媽,我們都希望你快樂,新的快樂!”話語裡含着别樣的意味,外婆感慨地輕歎一下,惠竹隻當是沒有聽見,舉了酒杯,淡淡地微笑。

    “……笛子,”秧秧看了笛子,笑容有些僵硬地說,“和大雄永遠快樂!”她覺得這也是給她自己的祝福,秧秧又接着說,“大雄,好好待笛子!”大雄趕緊接過話說:“會的會的。

    ”秧秧又接了說:“喬晉,”她看了喬晉,眼神裡不自主地透着憂傷,她憂傷地對喬晉說,“快樂!”她不知道喬晉怎樣才算快樂,其實她是要他愛她的。

     秧秧說完了,幾個人附和着舉杯,喝酒,吃菜。

     此刻就是大家等待的一刻,坐在一起,舉杯,團圓,可是,好像并沒有準備時那樣充滿了期待和喜悅。

    看着漸漸長成的兩個女兒,惠竹心裡湧上了一些酸澀的味道——生活給她的味道。

    她們現在也像她當初一樣,準備着把自己交出去,交給她們身邊的那個男人,她們也将開始生活,她希望她們能得到她沒有得到的一切,一個得以維持的完整家庭,一個始終不變的愛她們的男子……惠竹感慨地喝了一點酒,然後夾了一塊雞腿肉給秧秧,并沒有說一句話。

    秧秧擡頭,笑容有些酸澀地說:“媽,你吃。

    ”然後又把雞腿夾進了惠竹的碗裡,再把另一隻雞腿給了外婆,然後笑着對兩個男子說,“你們就自便吧,啊!多吃點!啊!” 那天秧秧喝得有點多,在她想要大哭的時候,她忍住了不再喝酒,她不能讓酒精挑唆了自己的情緒放肆地流露,她不能讓家裡人知道這件事,也不能讓她把她看扁了。

    她去笛子的房間睡了一覺,她是不認輸的。

     按以往的習慣,那天秧秧會住下來,第二天笛子會去凡鵬那裡過一天,但是那天秧秧要回去,說喬晉也在這裡,不好睡,冬天擠起來容易感冒。

     吃過下午飯,秧秧就要走。

    惠竹是有感覺的,秧秧和以前不一樣,卻也不好再問,隻在心裡多了許多的擔心,臨走時,對喬晉說:“秧秧有什麼任性的地方,擔待着點,回來我說她,啊。

    ” 喬晉點點頭,沒敢說誇口的話,秧秧卻在一邊紅了眼圈,隻使勁地忍,忍不住,就趕着去開車。

     外婆看到秧秧是自己開了車來,就趕上去叫着:“你怎麼自己就把車開出來了?!你開沒有問題吧!你那個當爹的也是,怎麼就放心讓你把車給開出來了呢!” 秧秧已經平靜了許多,笑着說:“外婆,我現在可是個老司機了,我的駕照都拿了兩年了。

    ” “那不一樣,拿駕照不一定就開得好!”外婆嘟哝着,又突然地把嗓門提高了說,“小心點!哈!聽到沒有!到家了來個電話!喬晉!來玩哈!” 秧秧就過去抱了抱外婆,說:“外婆,回去吧,過幾天我又來吃家裡的飯。

    ” “好,來哦。

    ”外婆說。

     “大雄,明天過來!” “好!秧秧姐,喬哥哥,你們慢慢走。

    ”大雄對秧秧和喬晉的稱呼在飯桌上被外婆糾正了,說叫老師太生分,應該叫哥哥和姐姐,大雄很賣乖地馬上接受。

     喬晉也客套了兩句,兩個人就鑽進了車裡。

    一家人站在樓下,看着,直到汽車拐彎不見了。

     喬晉坐在秧秧旁邊,心裡覺得飄忽忽的,他們見面了,像從來沒有相愛過一樣地見面了,相互間拿捏着分寸,守在自己的角色裡,仿佛自己把自己抹殺了,否定了,一切好像真的沒有發生過一樣地讓人覺得恐懼,而面對身旁的秧秧,他有的隻是責任。

     車突然停了,他驚異地看她,看到她的臉在街燈下閃爍着冰冷的淚光。

     “秧秧?” 秧秧的身體倒了過來,她俯在他懷裡,壓抑着啜泣。

    “不要離開我,好嗎?不要離開我。

    ”秧秧喃喃地說。

     喬晉深深地歎息,他撫摩着她柔軟的發,隻覺得四處所有的地方,都是一團亂麻,他已經理不清了,他隻能那樣深深地歎息。

     第二天,秧秧家裡。

     金二土十分興奮,拿着大雄給他買的沖鋒槍從這間屋沖到那間屋,嘴裡發出的“哒哒哒哒”聲比玩具槍本身發出的聲音還要大,并且要求被他打中的人倒下,同時嘴裡要發出很響的“啊”聲,可是誰都不願意倒下,連凡鵬今天也不太合作了。

     笛子給他買的是一件大紅的“唐裝”,他不喜歡,不要穿,說那是女生穿的顔色。

    那衣服和他一屋子的玩具現在都被他扔到腦後了,隻拿着新得的沖鋒槍,在房間裡橫沖直撞。

     李麗衣着光鮮,頭發紋絲不亂地坐在沙發上,張羅着給客人倒茶、聊天。

    鄭姐已經在廚房裡弄出很香的味道。

     大雄第一次來,對牆上挂滿的畫十分好奇,像看展覽一樣地慢慢地看,不時要請教“金老師”一些問題,然後又去凡鵬的畫室看,凡鵬這兩年沒有在繪畫上下功夫,但那個情結還在,不時地還是很随意地畫一些,李麗也畫,畫也是女性題材的畫,漂亮得很。

    大雄看得興奮,仿佛看了一場展覽一樣地激發了他許多的感想和繪畫欲望。

     笛子每一次來,都像個客人一樣坐在那裡,本來她也是客人,和父親還有李麗聊一些泛泛的話題,今天也會是這樣,不過今天聊天的人多一些。

     凡鵬把笛子叫進了書房,笛子有些尴尬,她已經大緻猜到父親的用意,會和去年一樣,塞給她一筆錢。

    她是需要錢的,母親也需要錢,越是需要錢,笛子就越是覺得不自然。

     站在充滿書香氣的書房裡,在父親的面前,笛子覺得局促,這個曾經和她相親相愛的男人,已經成了别人的父親,而他的妻子,不再是她的母親,他們也是在生活中走失了的親密的人,以這樣的方式走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