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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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不遠了。

    埃爾金斯勳爵之所以邀她出遊,可以說是想當衆宣布要把她置于自己的保護之下,他原本打算稍稍兜一下風便帶她回來;然而當他此刻看見她背靠座椅坐在自己身旁,興高采烈地娓娓而談,那雙嬌憨的眼睛裡映照着遼闊的藍天時,他還是覺得,現在來腰斬她這段歡愉的時間,同時也是腰斬他自己的美好時光,實在太沒有意思了。

    于是他向司機發話繼續向前行駛。

    千萬别回去得太早了,老人想,一邊情不自禁地、慈愛地輕輕撫摩她的手,她什麼時候知道這事都為時不晚哪!不過,倒是應該及時提醒她注意一下,應該用委婉的方式讓她先有個思想準備,知道這夥人會怎樣對待她,以便在他們突然翻臉不認人時不至于太痛苦了。

    于是,他在談話中一有機會就暗示她樞密顧問夫人如何居心叵測,又婉轉地告誡她提防她那位小個子女友;但是,天真善良的克麗絲蒂娜以她那青年人的滿腔熱情和率直的輕信,竟還在為她最兇狠的敵人作辯護:樞密顧問老夫人是多好的人啊,真是令人感動,她對誰都那麼關懷備至;說到曼海姆姑娘嘛,埃爾金斯勳爵哪裡知道,她是多麼聰明、活潑,又多麼風趣呀,也許她在他面前是感到膽怯吧。

    總而言之,這裡所有的人對她都那麼親切友好、笑臉相迎、心地善良,說真的,她有時确實感到害羞,深感自己對這一切受之有愧。

     ①舒爾斯-塔拉斯普,下恩加了療養地,有著名的礦泉。

     老人低下頭,注視着他的手杖的尖端。

    自從戰事爆發以來,他對人、對各大國頗為寒心、大失所望,因為他看到他們施不義于他人和别國,看清了他們是那樣自私自利、冷酷無情、鼠目寸光。

    在伊普雷的泥淖中,在蘇瓦松郊區的一個石灰窯(那是他兒子陣亡的地方)旁,他青年時期信奉過的約翰-斯圖亞特-穆勒①及其弟子們的理想主義,即對人類道德使命和白種人靈魂高尚的信仰,也一同被徹底埋葬了。

    他厭惡政治,對俱樂部裡冷冰冰的社交活動、正式宴會上的裝模作樣十分反感;自從兒子死後他就一直在避免結識新交;在自己這一代人身上,那種冥頑不靈、閉眼不看現實的死硬态度,那種墨守成規、不善于重新學習以适應從戰前到新時代的轉彎的頑固哲學,使他非常痛心;而青年一代身上那種輕浮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自大則使他生氣。

    可是在這個少女身上他第一次看到笃信,看到了深沉、神聖的感恩之心,看到她僅僅由于自己處于青春年華就對造物主充滿了感激之情。

    在她身邊他懂得了,上一代人從痛苦的經驗中得來的對人生的全部不信任态度,幸而對下一代人還是陌生的、不起作用的,任何新的青年一代要沾染上這種思想都還需要從頭來。

    他欣喜地感到:哪怕對别人的點滴恩情她都由衷地感激,這是多麼美好的情感啊!這時他胸中升起一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甚至達到了痛苦程度的熱望:但願這無比美好、暖入心胸的情感能有一部分溫暖一下自己的生活,甚至最好讓它同自己完全聯結在一起!他想,我興許可以保護她若幹年,也許在我的保護下她永遠不會(或者很晚才會)知道人世間的卑鄙——那種在某一個名字面前點頭哈腰,而把窮人踩在腳下的卑鄙行徑。

    啊——他看着她的側面:這時她剛剛像孩子似地張開了嘴,大口大口吸着迎面呼呼吹來的新鮮空氣,眼睛閉着——老人心想,隻要讓我過上幾年青年人的生活我就心滿意足了!現在,當她帶着感激的神情轉向他,又開始娓娓而談時,老人并沒有全神貫注地聽,因為這時他蓦地感到勇氣倍增,他在考慮着怎樣以最委婉的方式利用這也許是最後的時機,試探一下她是否對自己有點情意。

     ①約翰-斯圖亞特-穆勒(1806-1873),英國經濟學家、唯心主義哲學家功利主義者,鼓吹資産階級的民主自由。

     在舒爾斯-塔拉斯普他們喝茶小憩。

    然後,在林蔭大道的一條長椅上坐着閑談時,他小心翼翼、轉彎抹角地開始他的追求了。

    他說,他有兩個侄女住在牛津,年齡和她相仿,假如她願意去英國的話,可以在她們那裡居住;有幸邀請她去同侄女們住在一起,是一件他感到十分快慰的事,而如果她不讨厭他的陪伴,當然-,這是個老頭子做伴啦,那麼,他将非常愉快地帶她去遊覽倫敦。

    隻是一件,他當然不知道她是否下得了決心離開奧地利到英國去,不知道她是否家鄉有事離不開——唔,他的意思是說:是否有什麼她覺得不忍割愛,從内心裡感到難舍難分的事,話說得是夠明白的了。

    然而,克麗絲蒂娜此刻正沉浸在洋溢的熱情中,竟一點沒有明白老人的用意。

    啊,不,沒有什麼事,她多麼想到世界上其他地方去看看啊,聽說英國非常美;關于牛津,還有牛津那有名的賽艇,她聽過的多了,人們都說沒有哪個國家體育活動這樣普及,沒有哪一處青年人能玩得這麼痛快! 老人的臉色陰沉下來了。

    她說了半天,竟連一個字都不提他!她隻想到了她自己,隻想到自己是年輕人。

    他的勇氣絲毫也沒有了。

    不,他想,把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年輕人關在一座古堡裡,讓人家陪伴一個老頭子,這簡直是犯罪!不,别去碰釘子了,别出醜了,同她告别吧,老頭子!你的好日子已經過去了!太晚了! “我們該回去了吧?”他問道,聲音突然完全變了,“我擔心晚了凡-博倫夫人會着急的。

    ” “好的,”她回答,接着又興緻勃勃地說,“我們玩得真是太盡興了!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美,獨一無二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