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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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着舒服,就興緻勃勃地不斷灌她,她也抵擋不住誘惑,讓他一杯又一杯地為自己斟滿。

    于是不知不覺中,她不由自主地拉開了話匣子,笑聲輕快得像開了瓶塞的香槟酒一樣從她的喉嚨裡突突地迸發出來。

    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那歡快的泡沫竟是那樣無憂無慮地橫溢在言語之間;好像有一個恐懼的箍子,原先緊緊地裹束着她的心胸,而現在突然繃斷了。

    也真是,為什麼在這裡要感到害怕呢?姨爹、姨媽,他們大家都這樣好。

    周圍這些溫文爾雅、風采熠熠的人多漂亮、多講究,是的,世界是多麼美好,人生是多麼美好啊。

     姨爹叉開腿,舒适而心滿意足地坐在對面:外甥女突然迸發的歡快情緒使他非常開心。

    他想到,要是自己能再回到青年時代,能緊緊摟着這樣一個歡快活潑、迸射着青春火花的女孩子,該有多痛快喲!他十分快活,神清氣爽,暮氣全消,甚至有點過于放肆了。

    一向冷漠遲鈍、愛發牢騷的他,現在卻從被喚醒的記憶裡把各色各樣的笑料都抖摟出來,甚至連有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笑話也搬出來了。

    他下意識地想點一把火,暖一暖自己這把老骨頭。

    他像一隻公貓那樣發出舒服的呼噜聲,穿着上衣已感到熱了,腮幫子泛起不應有的紅暈:你看,他突然像約丹斯畫的豆王①,那樣,兩頰被舒适和美酒漲得通紅。

    他不停地向她祝酒,開懷暢飲,而當他正想再要一瓶香槟酒時,對他今晚的表現忍不住暗暗發笑的女監督——姨媽,把手放在他胳臂上,提醒他不要忘了醫生的囑咐。

     ①約丹斯(1593-1678),尼德蘭畫家,曾作名畫“豆王節”。

    荷蘭民俗,每年一月六日慶祝“豆王節”,誰将點心裡的豆子找出來就是“豆王”。

     這時從隔壁大廳裡傳過來陣陣有節奏的喧鬧聲,铙钹的嚓嚓聲、軍鼓的咚咚聲、笛子的嘟嘟聲和小号的嘎嘎聲響成一片,又好像有人在拼命拉風箱:這是伴舞的樂曲響起來了。

    老先生把他的巴西雪茄放在煙缸上,朝克麗絲蒂娜擠擠眼:“怎麼樣?瞧你那眼神兒,你是想去跳舞吧?” “我隻同你跳,姨爹。

    ”她笑嘻嘻地獻殷勤,(我的天,我該不是有點喝醉了吧?)她喉嚨裡老有一種滑稽的癢酥酥的感覺,不得不随時笑出聲來,每句話總是伴随着一陣不可抗拒的銀鈴般的朗朗笑聲。

    “别說得太絕了!”姨爹嘟哝着笑道,“這裡有很帥的小夥子,三個人歲數加起來也沒有我大,哪一個都比我這頭腿腳不靈便的老笨牛跳得好十倍,不過,好壞看你的,要是你不怕我老頭子出你的醜,咱們這就去跳吧。

    ” 他像畢德麥那時期②的紳士那樣溫情脈脈、風度翩翩地把手伸給她,她拉起他的手,嘴裡不停地說着,笑②畢德麥耶時期,德國文學史上一八一五至一八四八年的一段時期,畢德麥耶派表現的是資産階級的庸俗生活。

    着,笑彎了腰,直起腰來又是一陣歡笑。

    姨媽也樂不可支地緊随在她和姨父身後走向舞廳。

    廳内樂聲大作,燈火輝煌,色彩缤紛,座無虛席,賓客們向她們投來好奇的、和氣的目光,侍者立即為她們擺好桌椅,每個人都那麼和藹可親、那麼興高采烈、那樣殷勤好客,不需要多大勇氣,你就可以縱身跳入這珠光寶氣、光怪陸離的花花世界中去。

    安東尼姨爹的确不是一位跳舞行家,他胸前皮下脂肪堆積成了厚大的肉塊,在背心下面随着每一個舞步上下顫悠,這位頭發灰白、舉動遲緩的先生領舞猶猶豫豫、笨手笨腳。

    可是,有音樂節拍可循,用不着他。

    這音樂切分音很多、震耳欲聾、狂熱急速、令人暈眩,然而節奏卻非常鮮明準确,是一種攝人心魄的魔鬼樂曲,敲在點子上的每一下铙钹,那震耳的聲浪沖打着人的腘窩。

    但接下去,柔和的提琴聲便悠然飄起,使你渾身上下每個關節都感到輕松舒坦,你隻覺自已被這向前猛沖的節拍劇烈地搖晃着、翻滾着、揉搓着、催逼着不住地跳舞。

    這夥人像着了魔一樣,演奏得極好,他們的外表也真的像魔鬼,像一群身穿号服、腰系鎖鍊的魔鬼;這夥皮膚黝黑、穿着帶金黃色鈕扣的咖啡色上衣的阿根廷人,沒有一個不在發狂似地演奏。

    瞧那邊那個瘦子,戴着一副爍爍閃光的眼鏡,狂熱地在薩克管上吹出叽叽嘎嘎的聲音,好像在爛醉如泥地開懷痛飲;他旁邊那個胖子,滿頭鬈發,可以說比他更狂,他帶着一種訓練有素的激情彈琴,那樣子讓人覺得他似乎是在胡亂地東一鎯頭西一棒子地敲擊鍵盤;再看他的鄰座,使勁咧開大嘴,連最邊上一顆槽牙都露了出來,帶着莫名其妙的狂怒在那裡狠命撞鈴敲鼓,誰都像被蠍子蜇了似地、像觸電似地在椅子上來回挪動、折騰,像猴子一樣搖頭晃腦,使出全身的力氣拼命吹打着。

    然而,這劈頭蓋臉而來、弄得人天旋地轉的噪音——她在跳舞時有這種感覺——同時卻又非常精細準确,如同縫紉機的操作一樣;所有這些黑人舞蹈似的誇張動作、咧嘴假笑、尖聲夾白、手舞足蹈,還有那些震耳欲聾的呼叫和打趣,全都是對着鏡子、照着樂譜一絲不差地排練出來的,這種做作的狂熱,演技實在是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舞廳裡那些腿長腰細、因厚施香粉而臉色煞白的太太們,對這一套伎倆似乎是清楚的,你看,她們對這天天晚上都要重複一遍的狂熱不是顯然無動于衷嗎?她們臉上挂着脂粉塗的笑容,抹了紅指甲的雙手微微顫動着,懶懶地依偎在男舞伴的臂上,她們那怔怔直視的眼神說明她們心裡在想着别的事,或許什麼也沒有想。

    惟獨她這個外來者、舞場新手、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佬,不得不竭力掩飾自己的激動,不讓人覺察自己狂喜的眼光,因為,隻有她一個人被這蓄意挑逗、魯莽沖撞,滲透了玩世不恭的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