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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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她們不光要享受自己的青春,還要代替那幾十萬葬身戰亂的青年補享青春的歡樂呢。

    二十六歲的她懷着一種吃驚、奇怪的心情發現,這夥後起的年輕人舉止是多麼自信,行為是多麼貪婪,眼神是多麼自命不凡、狂妄魯莽,她們走路時賣俏地扭動腰肢,神态得意忘形,對小夥子們最輕狂的動手動腳,她們是那樣毫無顧忌地嘻嘻哈哈大笑,在回家的路上,她們每個人又是那樣厚着臉皮同男人偎依着,一個接一個離開正路轉身朝樹林子那邊走去,這真使她感到惡心。

    同這批貪婪而粗野的戰後青年一代在一起,她覺得自己蒼老、疲憊、無用、受壓,無心也無力去同她們競争。

    更進一步:她希望可不要再有什麼争鬥,可不要再辛苦奔忙了!她隻想過點舒坦日子,安安靜靜地做個清夢,做做分内的工作,澆澆窗前的花,不想再要别的,不希望得到什麼。

    可不要再惹什麼事、追求什麼新奇玩意兒、尋求什麼激動人心的經曆了,被戰争奪去了整整十年青春、已經二十六歲的她,這時甚至連一展笑顔也覺得心灰意懶、精疲力竭了。

     想到這裡,克麗絲蒂娜不由得低聲歎息。

    隻要想一想她青少年時代這一切可怕的事,她就會渾身無力。

    母親折騰什麼勁兒啊,全是胡來!現在離開這裡,去找一個自己并不認識的姨媽,同一些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相處,這算什麼呢?可是一轉念,我的天,她究竟該怎麼辦才好呢?母親希望她走,這樣能使老人家高興,她總不好硬頂吧?而且,幹嗎要硬頂?人已經沒有這個勁,頂不動了!女郵務助理慢吞吞地、萬念俱灰地從寫字台最上一格抽屜裡抽出一張業務記事用紙,小心地将它對折起來,又墊上一張格子紙,然後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地用漂亮的工筆細楷給維也納郵政管理局打報告,申請批準她因家事現在就開始她法定應該享受的休假,并懇請從下周起派人接替她的工作。

    然後,她又寫信給姐姐,請她在維也納替自己辦理瑞士簽證,借她一隻箱子,再來一趟商量商量照看母親的事。

    此後的幾天,她就慢條斯理、耐心細緻、一樁一件地為這次旅行做準備,既沒有歡欣,也沒有期待和熱情,似乎這些事并不是她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而是屬于她現在成天做着的惟一的事情:上班、盡職。

     準備工作進行整整一個星期了。

    每天晚上都在縫補漿洗家中的舊衣物,非常緊張。

    此外,她姐姐,這個瘦小懦弱的小市民,覺得用寄給她的美金買東西太可惜,最好還是把這筆錢存起來,于是她從自己的衣物中借些給妹妹,一件桔黃色的旅行大衣、一件綠色的襯衫、一枚母親當年蜜月旅行時在威尼斯買的精巧别針和一隻小藤箱。

    她說,這些就足夠了,山區人也不講究什麼穿戴,而克麗絲蒂娜如果真是缺點什麼,在當地買豈不更好,動身的日子終于來到了,鄰村的小學教師弗蘭茨-富克斯塔勒幫她扛着那隻扁平的藤箱到火車站,他說什麼也要幫這個忙,以盡朋友的責任。

    一聽說她要走,這個瘦弱、矮小的男人就立刻來到霍夫萊納家主動提出願意幫助她們。

    他那一雙藍眼睛,總是怯生生地藏在眼鏡後面,不敢正眼看人。

    霍夫萊納家的人是他在這個種植葡萄的偏僻小村裡惟一的朋友。

    他的妻子一年多以前就病倒住進了國立阿蘭德結核病院,如今已是病入膏肓,所有的醫生都搖頭了。

    兩個孩子分别由外地親戚撫養;這樣一來,他幾乎每天晚上獨自一人坐在他那兩間冷冷清清的屋子裡,不聲不響地埋頭擺弄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兒。

    他把花草制成蠟葉标本,用娟秀的工筆美術字,将拉丁文名稱(紅墨水)和德文名稱(黑墨水)整整齊齊寫在風幹了的扁平花瓣下面;自己動手把他心愛的雷克拉姆出版社出的一套桔紅色封面平裝書用繪有彩色圖案的硬紙裝訂起來,并用一支修得非常尖細的繪圖鵝毛筆,極為精細地在書脊上摹仿印刷字母描出書名,逼真得讓人真僞難辨。

    晚上,當他知道鄰居都已入睡,便對着自己複制的樂譜拉奏一陣小提琴,雖然弓法有些生硬,卻十分認真,一絲不苟,拉的多半是舒伯特和門德爾松的曲子;有時候,則是從借來的書中抄錄最優美的詩句和最精辟的妙語,把它們抄在白色的四開細布紋紙上,每抄足一百張,就用有光紙包裝,訂成一冊,又貼上一張彩色小紙簽。

    他像一個抄寫可蘭經的阿拉伯人那樣,喜歡那些纖巧秀麗、時而剛勁質樸、時而龍飛鳳舞的字體,因為他能體驗那默默無言的歡欣,這種無聲無息的喜悅能把自己内心的激情和心血活生生地顯現出來。

    對于這個謙卑、沉默、清心寡欲,在自己居住的簡陋住宅前沒有花園的人,書就是他家裡的鮮花,他喜歡把它們在書架上排成色彩斑斓的林蔭路,他帶着老花農愛花那樣的喜悅,珍愛每一本書,像拿貴重瓷器一般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自己瘦削、貧血的手中。

    他從不跨進村裡酒店的門,像虔誠的教徒害怕邪惡那樣厭惡啤酒和香煙,每當在屋外聽到窗内有人吵架和醉漢們粗鄙的喧鬧,就立即憤憤地疾步走開。

    自從妻子病倒以後,他就隻同霍夫萊納家有來往。

    他經常晚飯後到她們那兒聊天,或者投母女二人之所好,用他那并不圓潤、卻在激越中富有音樂性的抑揚頓挫的聲調給她們朗誦文學作品,他最喜歡讀的是本國作家阿達貝特-施蒂弗特①的《田野之花》中的段落。

    每當在朗誦中擡眼看到低頭側耳細聽的少女那金色的頭發時,他那羞怯、有些拘謹的心胸,便總是蓦地開闊起來,看到她那凝視谛聽的神态,他感到了有知音。

    母親覺察到他心中的愛慕之情在不斷增長,一旦他妻子那不可避免的命運降臨之後,他定會向女兒投來新的、更大膽的追求的目光。

    然而女兒呢,已經變得倦怠異常,對此毫無反應:她早已不再會考慮自己的事情了。

     ①施蒂弗特(1805-1868),奧地利著名小說家,以描寫自然風景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