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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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間狹窄的小屋裡,總散發着一股酸不唧唧的潮氣和一股病人長期卧床的氣味。

    而旁邊那極小的用作廚房的隔斷裡,經過關不嚴實的門,飄來一陣陣淡淡的、剛熱好的剩飯的氣味和霧氣,好像有一塊燒焦灼紗布在冒煙。

    克麗絲蒂娜進屋後第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就是使勁一把推開窗子。

    砰的一聲,床上老太太驚醒了,輕聲呻吟起來。

    她沒有法子,隻要有一點點響動就要呻吟,恰似一個散架的櫃子,隻消有人走近它,還不等碰到就會咯吱作響一樣:一個患風濕病的身子,憑經驗知道每個動作都會引起疼痛,從而預先感到恐懼。

    老太太先哼了幾聲,在這必不可少的歎息之後,才慢慢清醒過來問道:“什麼事?”那昏昏沉沉的感官,即便處于半睡眠狀态也知道現在還不可能是中午,還不可能是吃飯時間。

    一定是發生什麼特别的事情了,這時女兒把電報遞給了她。

     老太太那隻飽經風霜的手,吃力地伸向床頭櫃去摸眼鏡,因為每個動作都引起疼痛,好一陣才在一大堆亂糟糟的藥品下面找到了那副鋼邊眼鏡,把它架到鼻梁上。

    但是,老人剛一弄清這張紙的含義,那沉重的身軀便像觸了電似的猛然一震,接着渾身上下在喘息中起伏不停,上氣不接下氣地踉跄幾步,最後以她那壓倒一切的體重撲到克麗絲蒂娜身上。

    她沖動異常,緊緊抱住吃驚的女兒,渾身哆嗦着,笑着,喘着,想說話又說不出來,最後精疲力竭地倒在沙發上,兩手緊緊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吸氣,一分鐘光景隻是呼哧呼哧喘息。

    然而接着,從她那顫動的、無牙的嘴裡便突然迸發出一連串混亂的、含糊不清的話語,這是一些瑟瑟縮縮、結結巴巴吐出的支離破碎的片言隻語,又不斷被雜沓的、得意的笑聲所淹沒,她完全表達不清自己的意識,而隻是一個勁兒結巴着、比劃着,同時淚水已經沿着面頰流進那幹癟的、不斷抽動的嘴裡。

    她把一大串激動的話語雜亂無章地、連珠炮一般灌進被這副狂熱得可笑的景象弄得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兒的耳朵裡去:謝天謝地,這下子可有了好結果啦,這一回她這個不中用的病恹恹的老太婆可以安心歸天了,可不正是為了這件事,她上個月,就是六月間,才去朝山進香,在那兒,她隻祈求了這件事,希望克拉拉,她的妹子,從美國回來一趟,趁她還沒死,來關照一下她這個可憐的孩子。

    好了,現在她可心滿意足了。

    瞧,白紙黑字就在那裡——她不光寫信來,不光是寫信,她還舍得花這麼多錢拍電報,讓小克麗絲特①到她住的賓館去,還有,頭兩個星期就寄來一百美元了,唔,她,克拉拉,從來就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她從來就是個好心腸的人,還有呢,她女兒不光可以用這一百美元做路費,不光是這樣,還可以用這錢在去那個高級療養地看姨媽之前添置衣裳,把自己打扮得像位貴族小姐一樣。

    是啊,在那兒她可以大開眼界了,她将看到那些體面人,那些有錢人怎麼過舒服日子。

    謝謝老天爺,她就要頭一回同别人一樣過上好日子了。

    這個嘛,我敢當着神明說,她可是完完全全應當享受的。

    過去的日子究竟給了她點什麼啊——什麼也沒有!有的隻是幹活、上班、受苦受累,還得伺候她這個不中用的、愁眉苦臉、一身是病的老婆子,這個早就半截入士、最好快快歸天的老太婆。

    她,小克麗絲特,因為母親的緣故,還有那該死的戰争,把自己整個青春白白糟蹋了,一想到女兒最好的年月被耽誤掉,她老婆子的心都要碎了!現在好了,孩子有指望了。

    你可得恭恭敬敬對待你姨父姨媽,要懂禮貌,要為人謙虛,一點不用怕克拉拉姨媽,姨媽有顆金子般的心,人真好,唔,等她自己這個老太婆入士以後,姨媽肯定會幫忙,讓克麗絲特離開這個憋氣的地方,離開這個鄉巴佬窩。

    唔,弄得好,沒準姨媽會提出來讓她跟着一塊兒上美國去。

    要是那樣,她完全不用考慮她老婆子,絕對不用,趕快離開這個窮國家,離開這些沒一點好的人吧,一點也不用考慮她。

    她老婆子總能在救濟院找到一個地方的,而且,還能有幾天呢……哦,現在她可以安心死去了,現在可什麼都好了。

     ①克麗絲特,克麗絲蒂娜的愛稱。

     全身浮腫、從頭到腳被頭巾、襯裙裹得嚴嚴實實的老太太,一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步履艱難,拖着粗笨沉重的雙腿,在屋裡來回蹒跚,踩得地闆咯吱作響。

    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用她那塊紅色的大手帕擦拭眼睛,因為這意外的喜訊使她淚如泉湧,她越來越起勁地比劃着,欣喜若狂,以緻不得不一次次停住,坐下哼一陣,擤擤鼻涕,喘夠了氣,然後再重新絮絮叨叨說下去。

    她總是不斷地又想起點什麼别的,于是聒聒說個不停,一會兒嚷一會兒叫,一會兒哼一會兒哭,為這終于來到的喜事激動萬分。

    待她折騰到精疲力竭的那一刻,她猛然注意到:應接不暇地聽着她這滔滔不絕的歡欣話語的克麗絲蒂娜,竟面色蒼白、腼腆地木然站在那裡,兩眼露出一小半是驚詫、一多半是慌亂的神色,完全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才好,老太太生氣了,她再次使勁從椅子上猛地站起,湊近克麗絲蒂娜,緊緊抓住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兒的手,用力吻她,又使勁把她緊摟過來,不住地搖晃她的身子,好像要把她從睡夢中搖醒似的:“哎,你幹嗎一聲不吭呢?這難道是别人的事,不是你的事?你這是怎麼了,小傻瓜?瞧你愣得跟塊木頭似的,一句話不說,一聲不響,這可是件大喜事呀!你倒是高興起來呀!哎,你究竟為什麼不感到高興呢?” 在辦公時間内,規定嚴禁所有郵局職員擅離職守,就是最要緊的私事,在财政部的法規面前也是微不足道的,這叫做職先于人,公大于私。

    因此,克萊因賴芙林的女郵務助理在僅僅幾分鐘短暫的中辍之後便又規規矩矩坐在那塊玻璃闆後面了,這段時間沒有任何人找過她,一張張散亂的公文紙和先前一樣懶洋洋地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