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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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每一個喝醉酒的人那樣,隻知有自己,隻想到縱情歡樂,比方說,她看不出晚上老頭子已經睡眼惺忪地耷拉着腦袋,甚至當姨媽鄭重其事地提醒她說:“走吧,已經很晚了。

    ”她也聽不見,隻不過在玩興正濃、暈暈乎乎中稍稍驚動了一下而已。

    “好的,姨媽,還有一個舞,我已經答應了人家,隻跳這一個了。

    ”嘴上雖然這麼說,但是話音剛落她就忘記得一幹二淨。

    她絲毫沒有覺察到姨爹早已等得不耐煩,從桌旁站了起來,晚安也不和她說一聲就走了,她壓根兒想不到他會生氣;不光是他,在這個美好的地方,有誰會生氣、會感到委屈呢!她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這裡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激動得難以自持,并非每個人都興高采烈、歡天喜地、眉飛色舞、盡情享樂,像她一樣在一片歡騰中感到眩暈。

    二十八年歲月,她這是第一次發現了自己,這一新發現是那樣令人陶醉,以緻她除自己之外把所有的人都忘記了。

     ①德皇威廉二世(1888-1918在位)蓄的上唇須,兩端修尖向上翹起。

     現在,她又在自己身上那股子狂熱的推動下,像一個呼呼響的陀螺那樣一陣風沖進餐廳,一邊跑着,一邊旁若無人地刷刷脫下手套(這裡誰會見怪呢?),經過那兩個年輕的美國人身旁時,嬉笑着大聲同他們打招呼(她學會的東西可真不少了),然後橫穿過大廳到姨媽那裡去。

    姨媽回過身來拉住她,吻了吻她的面頰。

    隻是到了這時,克麗絲蒂娜才猛可一驚:“唉呀,你們都快吃完了,真對不起……我早對那兩個小夥子說了,就是珀西和埃德溫,我說,坐你們那輛破福特四十分鐘準回不到賓館,你們拼上命也不行!可他們就是不聽我的……喂,侍者,你可以上菜了,兩道一齊上,我好追上你們倆……唔,剛才是工程師本人開車,他開得好極了,不過我早就知道那輛老牛破車最多開到一小時八十公裡,人家埃爾金斯勳爵的羅爾斯羅伊斯①就不一樣,跑起來呼呼的,彈簧座子颠起來真帶勁……不過老實說,恐怕是因為我試着開了一會兒才誤了時間,當然,有埃德溫坐在旁邊指導……開車,兜風,這玩意兒倒真容易……哦,姨爹,下回我就開車帶你出去玩,你來做我的頭一個乘客,好嗎,你一定不會害怕吧……哎喲,姨爹,你這是怎麼啦?你可不是在為我晚來這麼一會兒生氣吧?唔?……我向你發誓,這不是我的過錯,我一開始就同他們講了,四十分鐘,他們辦不到……是呀,真是得自己拿定主意才行呢……這餡餅太好吃了,唔,真渴死我了!……哎呀,在你們這裡日子過的可真痛快啊!明天下午他們又約我出去,要一直去到蘭德克②呢,可是我當時就告訴他們我不去了,我總得同你們再出去散一次步呀,唉,在這裡真是找不出半點空閑工夫……” ①羅爾斯羅伊斯,英國主要汽車公司羅爾斯羅伊斯有限公司生産的名牌小轎車。

     ②蘭德克,奧地利萊茵河上遊的旅遊勝地。

     這連珠炮般的一席話,像點燃的幹柴,哔哔剝剝、劈裡啪啦地一口氣說了出來。

    克麗絲蒂娜喋喋不休地講了一陣,當她累得說不下去時,這才發現她那興高采烈、滔滔不絕的聒噪是撞在一座毫無反應的、冷冰冰的、固若金湯的堡壘上了。

    姨爹兩眼盯着水果籃子,好像他此時對那裡面的橙子更感興趣,而不想聽這一大堆絮絮叨叨的廢話,姨媽則心煩意亂地擺弄着刀叉,兩人都一言不發。

    “姨爹,你不是在生氣吧,不是真的在生我的氣吧?”克麗絲蒂娜不安地問。

    “哪裡話,”他咕哝着,“可你倒是快點吃完好不好!”他這句脫口而出的氣話,使克萊爾感到頗為難堪,因為克麗絲蒂娜聽了這話馬上就像孩子挨了打一樣大氣不敢出地坐着不動了。

    她不敢擡頭,滿面羞慚,把剛切了一半的蘋果放在盤子裡,嘴角神經質地抽搐着。

    姨媽見此情景立刻進行幹預;為了岔開話題,她轉向克麗絲蒂娜問道:“瑪麗怎麼樣了?你聽到家裡什麼好消息了嗎?我一直想問問你呢。

    ”這一打岔,克麗絲蒂娜的臉色反而更難看了,她感到渾身發抖牙齒打戰。

    天哪,她可是壓根就沒有想到這個呀!她已經在這裡閑呆了一個星期了,可就是一點沒有注意到:自己連一封哪怕最簡短的家信都沒收到,當然,間或也有過幾次閃念,覺得事情有點蹊跷,而且好幾次下決心寫信去問,可是每次都被一陣鬧騰給沖得無影無蹤了。

    此刻,誤了大事的感覺像沉重的拳頭捶打在她的心窩上。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到現在為止我連一封家信還沒收到呢。

    會不會是來信給弄丢了?”聽了這話,姨媽的臉色也陰沉下來了,她的話音尖刻而嚴厲:“奇怪,”她說,“真是怪事!不過,會不會是這裡隻知道你叫凡-博倫小姐,所以寄給霍夫萊納的信件還原封不動放在門房那裡呢!你到門房去打聽過嗎?”“沒有。

    ”克麗絲蒂娜低聲細氣、神情沮喪地說。

    現在她清楚地記起來,是曾經有三次或者四次,實際上差不多每天她都想去問問,可偏偏每次都碰上點别的事情,過後就又把這事給忘了。

    “姨媽,對不起,我出去一會兒!”她刷地跳起來,“我這就去看看。

    ” 安東尼這時放下了手中的報紙,他全都聽見了。

    他氣呼呼地看着她出去的背影。

    “你瞧見了吧!親媽在害着重病,這是她自己講的,可她就是連問都不問了聲,反而一天到晚瘋瘋癫癫的!現在你明白我早先說的話了吧。

    ”“确實是難以置信,”姨媽歎氣說,“整整一星期了,連問都不去問一聲,而同時又完全清楚瑪麗目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