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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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等着她。

    她力圖排除這個念頭,對自己說,那個男人不過出于好奇随便看了自己一眼罷了,連一句話也沒有同自己說過——她也弄不清自己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再見到他;但是,不管她怎樣想,這個念頭卻緊緊纏住她,而且頑固得出奇,每下一級樓梯,它的确定性就增加一分,直到最後幾乎成為确定無疑的信念占據了她的身心。

     所以,當她剛一走出大門就看見那件灰色鬥篷在街頭飄拂,看見那陌生男子帶着腼腆不安的神色站在自己面前時,她實際上已經一點不覺得吃驚了。

     “請原諒,小姐,我冒昧地在這兒等着您。

    ”他說話的聲音突然變了,仿佛他還有另一種聲音,這第二種聲音腼腆、窘迫、含蓄中帶幾分驚訝,不像先前的聲音那樣生硬、嚴厲和咄咄逼人了。

    “可我一直擔心您是否……擔心您姐姐是否會生您的氣……我的意思是,因為我同小弗蘭茨說話很不客氣,而您……而您又同意了我的看法……我現在也覺得不過意,剛才是把他數落得太厲害了……我知道,在别人家裡,當着生客的面,那是很不應當的,不過請您相信,我毫無惡意,恰恰相反……他是個好人,是個老實人,是個非常夠朋友的人,是個挺好挺好的人,世界上很難再找到他這樣的……的确,當我突然再見到他時,真恨不得馬上跑過去抱住他,在他臉上吻個夠,或者用什麼别的方式表達我的喜悅,正像他對我表示的那樣……可是,您知道,我當時不好意思……當着您,當着您姐姐的面我不好意思這樣,兩個人那樣動感情,在别人眼裡是顯得很可笑的……正因為我感到不好意思,當時才對他那麼兇……這不是我的本意,這确實并不是我的本意。

    然而我一看見他坐在那裡,胖乎乎的,為他那個像樣的洗澡盆、為他那杯咖啡和那台留聲機沾沾自喜,就不知怎地違反自己的本意,忍不住想戳他兩下,刺他兩下……您沒見過他從前出門在外時的樣子呢,那時他是态度最激烈的一個,每天從早到晚不講别的,隻知道大講革命,大講砸碎舊世界建立新制度,而現在呢,我一看到他那副循規蹈矩的樣子,那副疲疲沓沓、圓頭圓腦的模樣,對一切都那樣心滿意足,對老婆、孩子、他那個黨和他公寓住宅①,以及住宅陽台上的盆景,他是那樣自我陶醉,那樣一身小市民氣……看到這種樣子,我真沒法不生氣,禁不住要捅他幾下,而您姐姐當然也就以為我是妒忌他,因為他日子過得這麼好……但是我向您發誓,他日子過得好我打心眼裡高興,我所以訓了他幾句,……那不過是……那不過是我想和他尋尋開心,拍拍他的肩膀,拉拉他的胳臂,或者拍拍他那圓肚子,拍打拍打我的小弗蘭茨罷了,另外我隻是不好意思當着您的面……” ①公寓住宅,這裡指市政當局分配下來的住房。

     克麗絲蒂娜不禁莞爾一笑。

    她什麼都明白,也完全懂得他對她那個循規蹈矩、胖墩墩的姐夫尋尋開心,敲打敲打,來一點善意的譏诮是出于什麼心思。

    “哪裡話,”她安慰他說,“我當時就明白了您的意思。

    是呀,他真是高興得有點手舞足蹈,弄得人有些難堪,他恨不得把您傷在嘴裡才好呢。

    我明白,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是會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的。

    ” “這……您說這話我真高興。

    您姐姐呢,她并沒有看出這一點,或者說她也許正好看出,弗蘭茨一見到我馬上就變了樣……變成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人。

    原先她根本不知道我們兩個曾經像囚犯一樣被關在一間牢房裡,黑天白日地圈在一起,所以我們相互間非常了解,他的妻子也未必有我這麼了解他,她根本不知道,我想讓他幹什麼都行,他也是想讓我幹什麼都行。

    這一點他的妻子是感覺到了,盡管我想掩飾,裝出似乎我生他的氣或是嫉妒他,但她仍然感覺出來了……我承認,也許我的火氣太大了些……但我誰也不妒忌,我指的是這樣一種嫉妒心,就是說,想成為那種隻願自己過好日子而讓别人去過苦日子的人……我願人人都幸福愉快,當然,有一點……有一點不能怪我,換了别人也同樣不能責怪,因為這是無法避免的事,就是說,當你看到别人有一個安樂窩時,往往會想……為什麼我不是這樣呢……您不會誤解我吧……我的意思并不是說:為什麼不是我而是他,……我……隻想說,為什麼我不能也同他一樣呢。

    ” 克麗絲蒂娜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她旁邊這個男子絲毫不差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思,這種心思整個下午以來,一直門在她的胸中。

    他把自己隻是隐隐約約感覺到的東西,十分明确地說了出來。

    不去奪走任何人一點東西,隻想得到自己應有的權利,得到自己應得的那一份真正的生活,可不要永遠隻是屈居旁人之下,被摒棄在生活的大門之外,别人坐在溫暖的房子裡,而你卻兩腳站在雪地裡受凍! 他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停止不前是不願再同他一起走下去,想同他告别了。

    于是他有點遲疑地站在她面前,并且已經舉手去摘帽子了。

    她的目光随着這隻手的動作掃視了他的全身,然後又迅疾地看了一眼他那雙質量低劣、破舊不堪的鞋和沒有熨過的、褲邊已經磨得發毛的褲子,她明白,這個性格剛強的男子所以在自己面前感到腼腆不安,純粹是因為他窮,因為他衣衫褴褛。

    猛然間她又看到了站在賓館門前的自己,又感到當時提着箱子的手感到的那種顫抖,于是她完全理解他的局促不安,仿佛她同他調換了身子一般,而且立刻感到有幫助他——實際也就是通過他幫助自己——的欲望。

     “我現在得去火車站了,”她一邊說,一邊有幾分得意地注意到他聽了這話大吃一驚,“不過如果您願意陪我走走……” “啊,當然,非常愉快。

    ”他那由于喜出望外而霍然明亮的聲音,又使她心裡感到十分舒坦。

     現在他可以和她并肩走了。

    但是他仍在不斷向她道歉。

    “我剛才在他們家真夠荒唐的,太氣人了,真不該那樣做。

    我不該盡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