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八百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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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支詩 詩話六十五 【編類】 《詩三百篇》,一變而為離騷,再變而為秦漢之歌,三變而為五言七言樂府,辭雖不同,音節亦異,而風雅之氣猶存。

    東晉以後,漸有琢句之風,以巧麗對律相誇尚,于是古意失。

    而律詩興于梁沈約永明八法,到唐杜子美律詩之體成,而大行于世。

    樂府自漢到唐,變而為詞,到宋金而淫冶之風盛。

    但知發乎情,而能止乎禮義者鮮矣。

    此詩之沿革,而曆代相尚之所以不同也。

    然離騷為詞賦之祖,而尚有六義之體。

    絕句出于律詩,金元之曲出于詞,而古意失之益遠。

    蓋由世道日益降,古風日益泯,時俗日益薄,人心日益蕩。

    以日降之道,日泯之風,日薄之俗,日蕩之心,而欲複古,不亦難哉?然今之作者,苟能以三百篇存諸心,而以為之師,以兩漢盛唐為之友。

    正心立志,措意遣辭,雖不及古,必能遠過時人矣。

    古詩無題,以詩中首句二字為題。

    到樂府而始有題。

    自謝眺、沈約席上各詠一物,始有分題。

    至唐而又有分韻、用韻、次韻之法,而盛行于宋金元之世。

    是不述己志,而牽合從人。

    漢魏猶有贈答倡和之法,猶是各言己志。

    後世倡和,宛如本臨貼,與人寫真,果何關于自己哉?此詩之所以愈不若古也。

    杜子美詩雲:蜀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鹂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觀自字、空字、未字、先字,多少感慨。

    然深味之,則先主之敬禮武侯,武侯之事先主以及後主,終始如一,而各盡其道,非子美其孰能知之。

    是雖律詩,古意存焉。

    他人又曰:“伯仲之間見伊呂,”以其人品與其心而言也;“指揮若定失蕭曹,”以才能事功而言也;“運移漢祚終難複,志決身殲軍務勞。

    ”天命已去漢矣。

    武侯雖有人品之高,過人之才,亦不能善其後,宜乎食少事多,而終不能久于世也。

    百世之下,知武侯之心者,其惟子美乎?凡文章之有音韻者,如銘、箴、頌、贊、辭、賦,皆古詩之流。

    體制雖不同,而理則一也。

    唐虞之際有《赓載歌》,夏有《五子之歌》,殷之亡,周之興也。

    有《麥秀》《采薇》之歌。

    《赓載之歌》著于經,《麥秀》《采薇》見于史;孔悝之鼎銘,正考父之鼎銘,三緘其口《銅人銘》,亦皆紀錄于方策。

    學詩者苟能觸類而推,一以貫之,則古今之詩道畢矣。

    李太白才氣高邁,故其詩多是乘興而成,清麗痛快,灑落有餘,而沉郁頓挫處卻不足;杜子美工夫缜密,故其詩多是苦思鍛煉而成,窮達悲歡,各盡其趣,莊重典雅,山野富麗,濃厚纖巧,随其所遇,各造其極。

    後之人學杜不成,猶在法度之内,所謂刻鹄不成,尚類鹜者也;學李不成,出外規矩之外,所謂畫虎不成,及類狗也。

    韋應物詩得淵明之沖淡,而情思自然。

    柳子厚詩得淵明之句法,而志趣抑郁。

    蓋其心憂愁實多,而強排遣之也。

    惟其所遇有不同,故其詩亦有不同也。

    陶、韋、柳、雖是三家,其實隻是一體。

    學之者舍其異而會其同,則可以得三子之妙處。

    凡作長律,如作大文字之法,句雖排比,意實團轉。

    雖要先立冒頭,鉗盡一篇之意。

    中間抑揚開合,節節有序。

    後而結尾,超出意外,須要盛水不漏,方是好詩。

    若句排意亦排,如畫甲乙帳,正成何等模樣耶。

    陶淵明詩雲:日暮天無雲,春風扇微和。

    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

    歌竟長歎息,持此感人多。

    皎皎雲間月,灼灼葉中花。

    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此詩是拟曹子建詩也。

    感時運之易失,歎青春不再,其自悼之意,為何如哉?子建詩雲:南國有佳人,榮華若桃李。

    朝浮江北岸,夕宿潇湘氵止。

    時俗薄朱顔,誰為發皓齒。

    俯仰歲将暮,榮耀難久恃。

    詞語無一字蹈襲,其意度絕相似,善于拟古者也。

    郭泰機雜詩雲: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蓋心有所思,而不得見,故不能成章而悲也。

    此與采采卷耳,不盈傾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之意同。

    其孤臣懷君之心平。

    又曰: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夫河漢清淺而易涉,可以與之語矣。

    乃脈脈不得語焉,發乎情,止乎禮義也。

    此又與《河廣》之旨相似,此則比也,河廣則興爾。

    古詩《傷歌行》雲:昭昭素明月,輝光燭我床。

    憂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長。

    微風吹閨闼,羅帷自飄。

    攬衣曳長帶,屣履下高堂。

    東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

    春鳥翻南飛。

    翩翩獨翺翔。

    悲聲命俦匹,哀鳴傷我腸。

    感物懷所思,泣涕忽沾裳。

    伫立吐高吟,舒憤訴穹蒼。

    而不著作者姓名,自今觀之,性情柔弱,音節凄恻,感春鳥之命俦,悼中宵之獨寐,似是班婕女予之詩也。

    班婕女予《怨歌行》雲:新裂齊纟丸素,鮮潔如霜雪。

    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飚奪炎熱。

    棄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絕。

    以美材而成美器,既得禦于君所矣,複恐過時而棄捐也。

    蓋婕妤有寵于成帝,時又有趙飛燕及昭儀姊妹,二人新幸,婕女予恐其失寵,故作是詩也。

    其後果以衰,供養長信宮,則知《怨歌行》作于未失寵之前,《傷歌行》作于既失寵之後,二詩實相表裡,非婕女予之詩而何?《怨歌行》得六義之比體,《傷歌行》則賦也。

    姑存是說以俟識者監之。

    李太白拟古詩雲: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

    攀荷弄其球,蕩漾不成圓。

    佳人彩雲裡,欲贈南遠天。

    相思無由見,怅望涼風前。

    此詩是拟古詩十九首也。

    古詩雲: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故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然古詩沉著而意味深遠,太白痛快而俊氣烨然。

    又如謝玄晖《玉階怨》雲:夕殿下朱簾,流螢飛複息。

    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太白《玉階怨》雲:玉階生白露,夜久浸羅襪。

    卻下水晶簾,玲珑望秋月。

    玄晖何嘗如是俊巧來?然玄晖雖質,而意卻深遠;太白雖巧,而意卻淺近矣。

    今之學詩者,徒尚其華,而不求其實,此所以愈不若古也。

    詩本音律之文,古樂府音律,世遠莫傳。

    學者按解題而拟其意,至于音律則非矣。

    然餘有一說焉。

    昔荊轲歌易水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

    複為羽聲慷慨,士皆目真目發盡上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