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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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了,原因很簡單,就是知音不多,《長生殿》上下兩本,如果不是到台灣的話,我們就不可能排。

    這倒不是說這兒沒有好的觀衆,有好的觀衆,但是整個氣場不像台北那麼集中,給我留下那麼深刻的印象。

     白:我想台灣的觀衆,年輕的、中年的知識分子,我們已經受過很多洗禮了,許多西方一流的藝術都到過台灣,都去看過了,芭蕾、交響樂什麼的,當然世界級的東西都很好,也提升了觀衆的層次,但我們總覺得有種不滿足──我們自己的文化在哪裡?自己那麼精緻的表演藝術在哪裡?昆曲到台灣第一次真正演出是一九九二年的《牡丹亭》,是我策劃的,把華文漪從美國請回台灣,還有史潔華,也是“上昆”的,從紐約請回去,再跟台灣當地的演員合起來演的。

    那是第一次台灣觀衆真正看到三小時的昆劇,是“上昆”演過的那個本子。

    那個時候,“國家劇院”有一千四百個位子,我宣傳了很久,說昆曲怎麼美怎麼美,提了七上八下的心,擔心得不得了,心想我講得那麼好,對華文漪的藝術我是絕對有信心的,但整個演出效果,觀衆的心我就不知道了。

    台灣觀衆沒看過這麼大型隆重的昆曲表演,隻是聽了我的話,我說好,他們來看。

    等于押寶一樣,我的整個信譽押在上面。

    “國家劇院”連演四天,四天的票賣得精光,我進去看,大部分是年輕人,百分之九十的人是第一次看。

    看完以後,年輕人站起來拍手拍十幾分鐘不肯走,我看見他們臉上的激動,我曉得了,他們發現了中國自己的文化的美,這種感動不是三言兩語講得清的。

    後來很多年輕人跟我講:白老師,你說的昆曲是真美啊。

     蔡:其實嚴格講,白先生并不是從小就看昆曲的。

     白:不是的不是的。

     蔡:白先生小時候是昆曲很衰落的時期,那時是京劇的世界。

     第三部分第5章白先勇說昆曲(6) 白:沒有昆曲,昆曲幾乎絕了。

     蔡:快要奄奄一息了。

    我們是被一批“傳”字輩培養起來的。

     白:不錯,我覺得最大的功德是把“傳”字輩老先生找了回來,訓練蔡正仁先生他們那一批。

    他們是國寶啊,是要供起來,要愛惜他們的。

    但是我們還是有個很大的很大的誤解,昆曲到今天之所以推展不開,就是這個問題,認為昆曲是曲高和寡,隻是給少數知識分子看的,一般人看不懂,其實大謬不然。

    不錯,可能在明清時代,在昆曲沒落的時候,是這樣;像《牡丹亭》、《長生殿》,詞意很深的,所以你要會背、會唱,你才懂。

    但别忘了,為什麼昆曲在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又會在台灣那麼興起來?我以為很重要的是,現代舞台給了這個傳統老劇種新的生命。

    為什麼?有字幕啊,你沒有借口,說我看不懂。

    中學的時候《長恨歌》大家都看過、背過,你能夠看懂《長恨歌》,就應該看懂《長生殿》。

    第二,現代的舞台,它的燈光音響和整個舞台設計,讓你感覺這個昆曲有了新的生命。

     蔡: 接近現代的觀衆,他感覺到了視覺上的美。

     白: 我在紐約也看過《牡丹亭》,現代的舞台、音響、燈光、翻成英文法文的字幕,外國人坐幾個鐘頭不走。

    最近我碰到一個翻譯我的小說的法國漢學家,叫雷威安,翻譯《孽子》的,他告訴我,他把《牡丹亭》翻成法文了,因為他看了之後受感動,就翻成法文了。

    聽說《長生殿》在大陸有英文本子了,不知是楊憲益還是誰翻的。

    所以我就跟樊曼侬女士講,《牡丹亭》可以整本演,《長生殿》那五十出重新編過,演四天、五天、六天,每天三小時,全本演出來。

    這麼重要的一段曆史,而且我們有演員呢,“上昆”他們有底子啊。

     蔡: 我要補充白先生說的,昆曲這個劇種,雖然目前我們劇團不多,從事昆曲的人也不是很多,加起來也不過五六百人,但是這個劇種的藝術價值、文學價值,應該說在中國是最高的。

     白:沒錯! 蔡:這是海内外公認的,也是我們的戲曲史、文學史上早就公認的,中國戲曲的最高峰是昆曲。

    可能因此就産生一個問題,人家說:啊呀,昆曲是曲高和寡。

    确實,它有曲高和寡的一面。

    但反過來講,昆曲也有很通俗的一面。

     白: 很通俗,這個大家知道。

    昆曲的小醜很重要的,像你們那個《思凡》、《下山》;還有重要的一點,昆曲愛情戲特别多,《牡丹亭》、《玉簪記》、《占花魁》,愛情戲很多觀衆要看。

    昆曲有很多面,它很複雜很豐富的,你那個《販馬記》很通俗吧。

     第三部分第5章白先勇說昆曲(7) 蔡:通俗通俗。

     白:講夫妻閨房情趣,很細膩,看中國人愛老婆疼老婆。

     蔡:我小時候聽我們老師說,說昆曲中的小花臉、二花臉(白臉),或者大花臉,其中隻要兩個花臉碰在台上,要把觀衆笑得肚皮疼。

     白:昆曲的醜角要緊,非常逗趣的,一點不沉悶,觀衆真是誤解。

    我一直要破除這個迷信,說昆曲曲高和寡,我說昆曲曲高而和衆。

    在台灣演,有時候,整個戲院會滿的,觀衆看得熱烈極了。

     蔡:我覺得需要時間,就像你培養一流演員一樣;需要不斷努力,才會慢慢出現一流觀衆,不是那麼容易的。

    我記得剛剛改革開放,大學裡頭,同學中互問說,你喜歡什麼,說我喜歡唱歌跳舞,趾高氣揚的,一問到哪位說,我喜歡京劇,或者說喜歡昆曲,大家都笑,而且他也不好意思說,感覺到他是老古董、老落後、小保守。

    但是現在這個氣氛都沒有了,那就是一種進步。

    前十年好像喜歡傳統民族的東西很丢臉的,我當時很不理解,可就是那麼回事。

     白: 西方人還不知道我們有那麼成熟的戲劇,《牡丹亭》真讓他們吓一跳,他們不知道我們在四百年前已經有這麼成熟、這樣精緻的表演藝術,可以一連演十幾個鐘頭的大戲,還不曉得,最近才發覺。

    所以,這個沖擊很大。

     蔡: 特别是現在我們加入世界貿易組織,這意味着真正的開放,非常深層次的開放,這就給我們每個中國人提出了一個新課題,就是我們既然開放了,就要顯示我們民族所特有的東西。

    你外面的大量進來,我也要大量地出去。

     白: 出去就選自己最好的出去,不要去學人家,學人家你學得再好都是次要的。

    當然你可以學西洋音樂、學西洋歌劇,可是你先天受限,你的身量沒有他那麼胖那麼大,你唱得再好,他們聽起來都是二三流的。

    從小生活的環境氣候不一樣,文化不同,你這個體驗不對,内心不對。

     蔡:我把白先生的話衍生開來,我們作為中國人,能夠把昆曲一直保存到現在,我認為這個事實本身就非常了不起,要保存下去,發揚光大。

     白:樊曼侬,台灣的昆曲之母,她本身是學西樂的,她是台灣的第一長笛,前不久在這裡的大劇院還表演過,她是什麼西洋的東西都看過了,我們看的也不少了。

    憑良心說,不是西洋的東西不好,人家好是人家的,他們芭蕾舞《天鵝湖》跳得好,那是他們的,他們的《阿伊達》、《圖蘭朵》唱得好,那是他們的,我們自己的呢? 蔡:我們可以花三千萬排一個《阿伊達》,我們為什麼就不可以花幾百萬排《長生殿》,把這個排出來,我認為它的意義要遠遠超過《阿伊達》。

     白:我是覺得你排得再好的《阿伊達》,你在哪裡去排,你排不過人家的。

     蔡:場面很大,而且主演都是外面來的。

     第三部分第5章白先勇說昆曲(8) 白:等于借場地給人家演。

    唱意大利文,“啊─”,你哪裡懂,你一句也聽不懂。

    《圖蘭朵》北京那個戲我在台北看電視了,那個中國公主吓我一跳,血盆大口,一個近鏡頭過來,誰去為她死啊。

    歌劇啊,隻能聽,它沒有舞的。

    我去看一個《蝴蝶夫人》,普契尼的悲劇,唱到最後蝴蝶夫人要自殺了,那個女演員蹲不下去,半天蹲不下去,啊呀,我替她着急,一點悲劇感都沒有。

    我甯願回去買最好的CD聽,不要看,破壞我的審美。

    歌劇聲音是美透了,但是沒有舞;芭蕾舞美透了,但沒聲音,有時候你不知道她跳什麼,我們昆曲有歌又有舞,還有文學。

    歌劇的文學沒什麼的,唱詞很一般。

     蔡:我現在感覺到一個民族要興旺,如果對自己民族的東西不屑一顧,那麼這個民族興旺有什麼意義呢? 白:興不起來的。

    我有次跟朋友談起,覺得我們這個民族最大的問題,是這麼多年來,從十九世紀鴉片戰争以來,中國遭列強入侵,我們最大的傷痕,是我們對民族的信心失去了。

    失去民族信心最重要的一點表現,是我們的美學,不懂得什麼叫好,什麼叫美,什麼叫醜,這個最糟糕。

     蔡:對,你已經把這個問題說到一個非常重要的領域裡。

     白:你看我們傳統戲曲裡面的衣服,顔色設計得多美啊,我們怎麼不會去欣賞。

    現在歐美時興的又是灰的黑的,一點顔色也沒有。

    中國顔色很美的,我們的美學判斷丢掉了,糟了!所有的問題都出來了。

     蔡:我有個感覺,自己是幹了四十多年的昆曲,我真的是深深體會到:有些藝術你一接觸它非常好,可是時間一多,就覺得也沒什麼,漸漸把它淡化了。

    昆曲很奇怪,沒有接觸以前,覺得好像很高深,但你一旦跨入門以後,就會覺得愈來愈美,簡直其樂無窮。

    而且,你看我唱了四十多年昆曲,可是我一聽到《牡丹亭》的《驚夢》、《尋夢》…… 白:那一段我聽得心都碎掉。

     蔡: 它的旋律那麼美,你難以想像它美到什麼程度。

    我每次聽了以後,都要感歎一番,我們的老祖宗在幾百年前就有了那麼好的曲子,這種藝術是會愈來愈使人着迷,而且愈來愈覺得裡面有廣闊的天地,覺得永遠學不完,這種藝術真是不太多的。

     第三部分第5章白先勇說昆曲(9) 白:我要說句話,在國際上,中國表演藝術站得住腳的隻有昆曲,不是關起門來做皇帝自己說好,要拿去跟别人比的。

     蔡:這個我跟您有同感,我到德國、美國去,他們不知道有昆曲,一旦知道有昆曲,外國人絕對是感到很驚訝:怎麼有這麼精緻的藝術,而且他們能接受。

    兩年前我在德國慕尼黑,演了《遊園驚夢》、《斷橋》,還演了一個獨角戲《拾畫·叫畫》。

    當時我非常擔心,德國人怎麼知道我一個人在唱什麼,他們不要我們打字幕,說:你這樣一打字幕,我究竟是看字幕還是看你。

    他隻要一個人,出來把劇情介紹一下,講三五分鐘,之後,我就上去一個人唱《拾畫·叫畫》,又唱又做。

    很奇怪,凡是國内有效果的,下面全有。

     白:德國的行家多,相通的啦,藝術到某個地方是相通的。

     蔡:而我們現在青年中比較普遍存在着一種浮躁心情,很少有人能很耐心地靜下來觀賞一門藝術,或是來鑽研一門功課,他現在學功課也是比較重實用意義的。

     白:都能理解,這有一個時間過程。

    現在是慢慢賺錢,然後幹什麼呢?要欣賞藝術,要有精神上的追求。

    我想要有個過程,台灣要不是樊曼侬,我們幾個人大喊大叫,也不見得怎樣。

    我相信大陸也有有心人,大家合起心來,有這個力量。

    還有政府也要扶植,你看他們外國的芭蕾也好,歌劇也好,都有基金,因為這種高層次的藝術,絕對不能企望它去賺錢,或者是企望它去賺錢來養活自己,不可能的。

     蔡:現在從政府的角度來講,他們也是比較支持的,特别是上海,咱們昆劇團的經費是絕對保證的,這一點應該說是已經做到了。

    問題是除了這個,這個很重要,還不夠。

    比如說,你怎樣讓更多的人來欣賞這門藝術,怎樣把這門藝術提高推廣,我講的提高還有地位的提高。

     白:比如說,要在大劇院,在什麼音樂節、藝術節的時候,演全本的昆曲。

     蔡:最關鍵重要的演出活動,就要有昆曲來參與。

    在日本,如果我把你請到劇場去看能劇,那你就是貴賓。

     白:是這樣子,看能劇要穿着禮服的。

     蔡:那麼對外國人來講,我今天到中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