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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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時時直起身體用手臂擦去額上的汗水,向我望一兩眼。

    有一次她看到我捉住一隻蜻蜓後便露出高興的笑容。

    村裡成年的人此刻都在稻田裡。

    我看着稻子一片片躺在地上,它們躺下後和站立時一樣整齊。

    我耳中回響着他們嗡嗡的說話聲,我一點都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他們突然發出的笑聲使我驚訝,接着我也跟着他們笑,盡量笑得響一點。

    可是母親注意了我,她直起身體看了我一會。

    我的仰臉大笑感染了她,我看到她也笑了起來。

    最讓我有興趣的是一個站着的人對一個俯下身子的人說話,當後一個站起來時,原先站着的人立刻俯身下去,兩個人就這樣換來換去。

     一些比我大的孩子提着割草籃子在不遠處跑來跑去。

    他們也在大聲說話,他們說的話我還能聽懂一些,他們是在說那位新來的老師,說他拉屎時喜歡到林子裡去,這是為什麼? &ldquo他怕别人看他。

    &rdquo一個孩子響亮地說,他說完後嘴還沒有閉上就呆呆站在那裡,朝我這邊看着。

    我身體左邊有腳步聲傳來,穿着幹部服的年輕老師走到我身前,指着我朝田裡喊: &ldquo他是誰家的?&rdquo田裡沒有人理睬他,他又喊了一聲。

    我心裡很不高興。

    他指着我卻去問别人,我說: &ldquo喂,你問我吧。

    &rdquo他看了我一會,還是朝田裡喊,我母親這才起身應道: &ldquo我家的。

    &rdquo他說:&ldquo為什麼不送他到學校來?&rdquo 我母親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隻是笑咪咪地看着他。

    我搶先回答:&ldquo我還小,我哪兒都不能去。

    &rdquo 我母親因為我而獲救,她說: &ldquo是啊,他還小。

    &rdquo年輕的老師轉向幾個男人喊道: &ldquo誰是他的父親?&rdquo沒有人回答他,母親站在那裡顯得越來越尴尬,又是我救了她,我說:&ldquo我爹早就死啦。

    &rdquo五年前我父親走進樹林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在那個晨霧彌漫的黎明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家,那時我的嘴正貼在母親的胸前,後來當母親抱着我,拿着鋤頭下地時,村裡人的話才讓她知道發生了什麼。

    她扔下鋤頭抱着我跑到了樹林邊,朝裡面又罵又喊,要我的父親回來。

    我難以知道母親内心的悲傷。

    在此後有月光或者黑暗的夜晚,她抱着我會在門前長久伫立,每一次天亮都毀滅着她的期待。

    五年過去以後,她确信自己是寡婦了。

    死去的父親在她心中逐漸成為了懲罰。

     那位年輕的老師在田裡衆人的默然無語中離去。

    對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他不能繼續指責。

    我仍然坐在那裡,剛才在那裡大聲叫嚷的孩子們突然向西邊奔跑過去了。

    我扭頭看着他們跑遠,可是沒一會他們又往這裡跑來。

    我的脖子酸溜溜起來,便轉回腦袋,去看正在割稻的母親。

    這時候我聽到那些跑來的孩子突然哇哇大叫了。

    我再去看他們,他們站在不遠的田埂上手舞足蹈,一個個臉色不是通紅就是鐵青。

    他們正拚命呼叫在田裡的父母們。

    随後田裡的人也大叫起來。

    我趕緊去看母親,她剛好驚慌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轉身呆望另一個方向,手裡的鐮刀垂在那裡,像是要落到地上。

     我看到了那個渾身長滿黑毛的家夥,應該說我是第二次看到他,但我的記憶早已模糊一片。

    他搖擺着寬大的身體朝我走來,就是因為他的來到才使周圍出現這樣的恐慌。

    我感到了莫名的興奮,他們的吼叫仿佛是表演一樣令我愉快。

    我笑嘻嘻地看着朝我走來的黑家夥,他滾圓的大眼睛向我眨了眨,似乎我們是久别重逢那樣。

    我的笑使他露出了白牙,我知道他也在向我笑。

    我高興地舉起雙手向他揮起來,他也舉起雙手揮了揮。

    那兩條粗壯的胳膊一揮,他寬大的身體就劇烈搖晃了。

    他的模樣逗得我咯咯大笑。

    他就這樣走近了我,他使勁向我揮手。

    我看了又看似乎明白他是要我站起來,我就拍拍身邊的青草,讓他坐下,和我坐在一起。

    他揮着手,我拍着地,這麼持續了一會,他真的在我身旁坐下了,伸過來毛茸茸的手臂按往了我的腦袋。

    我伸手去摸他腿上的黑毛。

    毛又粗又硬,像是冬天裡幹枯了的茅草。

    除了母親,我從沒有得到過這樣的親熱,于是我就擡起頭去尋找母親。

    這時他突然渾身一顫大聲吼叫了。

    我看到一把鐮刀已經深深砍進他的肩膀,那時我母親的鐮刀。

    母親睜圓了眼睛恐懼地嘶喊着。

    這景象讓我渾身哆嗦。

    村裡很多人揮着鐮刀沖過來,朝他身上砍去。

    他吼叫着蹦起身體,揮動胳膊阻擋着砍來的鐮刀。

    不一會他的兩條胳膊已經鮮血淋淋。

    他一步一步試圖逃跑,砍進肩膀的那把鐮刀一顫一顫的。

    沒多久,他的胳膊已經擡不起來了。

    耷拉低下着腦袋任他們朝他身上亂砍。

    接着他撲通一聲坐到了地上,嘴裡嗚嗚叫着,兩隻滾圓的眼睛看着我。

    我哇哇地哭喊,那是祈求他們别再砍下去。

    我的身體被母親從後面緊緊地抱住,我離開了田埂,在母親身上搖晃着離去。

    我還是看到他倒下的情形,他兩隻烏黑的大眼睛一閉,腦袋一歪,随即倒在了地上。

    他死去以後,身上的肉被瓜分了。

    有人給我母親送來一塊,看到肉上長長的黑毛,我立刻全身抽搐起來。

    此後很長時間裡,我像個被吓瘋了的孩子,口水常常從嘴角流出,不說話也不笑,喜歡望着樹林發呆。

    其實我一點也沒有瘋,我隻是難以明白母親為何要向他砍去那一鐮刀。

    對我來說,他比村裡任何人都要來得親切。

    他活活被砍死,那鮮血橫流的情景讓我怎麼也忘不了。

    那天晚上,村裡剛來不久的年輕老師站在一個坡上喊叫着指責他們的行為,他說: &ldquo那是祖先,你們砍死了祖先,你們這群不肖子孫,你們這群畜生,禽獸。

    &rdquo他是我們的祖先!是我們爺爺的爺爺,而且還要一直爺爺上去。

    村裡人誰都沒說話,每家的炊煙都從屋頂升起,他們吃掉了自己的祖先。

    我聽不明白老師在喊什麼,可我感到他是在罵人,罵他們殺死了那個友好的黑家夥。

    我站在門口看着他怒氣沖沖地罵着,我覺得他一個人站在那裡怪可憐的,便一步一步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

    我仰臉看着他喊叫,他每喊一句,我就點一下頭。

    他注意到了我,突然不喊了,看了我一陣後問: &ldquo你吃了那肉了嗎?&rdquo我搖搖頭,眼淚流了出來。

    年輕的老師說: &ldquo你明天到學校來上課。

    &rdquo 第二天黎明來到時,村裡人都聽到一片可怕的嗚嗚聲。

    當他們跑到門口張望時,看到一群長滿黑毛的寬大身體朝他們走來。

    于是女人們尖聲呼叫,要男人們拿出火槍去射擊他們。

     母親不讓我走到屋外,我就趴在窗口向外眺望。

    我看到他們全都仰着腦袋,鳴嗚嗚叫着慢吞吞走上前來。

    我握緊自己的兩個拳頭,渾身哆嗦地看着他們走近。

    這時候槍聲響了,有兩具寬大的身體歪曲了幾下倒在了地下。

    他們立刻停止了前進,低頭看着死去的夥伴,顯然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槍聲繼續響着,他們繼續前行,不斷有身體倒下,接連出現的犧牲使他們驚呆了,在原地站立很久,随後才緩慢地轉過身去,低着腦袋一步一步很慢地往樹林走去&hellip&hel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