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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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一官押了繩杠來了。

    隻見他進門就叫道:“老爺子,都來了,擱在那裡呀?”鄧九公道:“你把那大杠擱在外頭,肩杠、繩子、墊子,都堆在這院子裡;你歇會子,咱們就作起來。

    ”褚一官道:“還歇甚麼?大短的天,歸着歸着,咱們就動手啊!”說着出去,便帶着人把那些東西都搬進來。

    早有在那裡幫忙的村婆兒們,泡了一大壺茶擱在那裡。

    從來武不善作,鄧九公和褚一官便都摘了帽子,甩了大衣,盤上辮子,又在短衣上撚緊了腰,叫了四個人進來捆那繩杠。

    褚一官料理前頭,鄧九公照應後面。

    那四個長工裡頭,有一個原是擡杠的團頭出身,隻因有一膀好力氣,認識鄧九公,便投在他莊上。

    隻聽他說怎樣的安耐磨兒,打底盤兒,拴腰攔兒,撕象鼻子。

    坐卧牛子,一口擡杠的行話。

    他翁婿兩個也幫着動手。

     十三妹隻和褚大娘子站在一邊閑話,看着那口靈,略無一分悲戚留念的光景。

     鄧九公、褚一官正在那裡帶了四個工人,盤繩的盤繩,穿杠的穿杠,忙成一處。

    隻見一個莊客進來,望着褚一官說道:“少當家的,外頭有人找你老說話。

    ”他爺兒三個,早明白是安老爺到了。

    隻見褚一官,一手揪着把繩,一腳蹬着杠擡頭,和那莊客道:“有人找我說話,你沒看見我手裡做着活嗎?有甚麼話,你叫他進來說不成了。

    ”莊客道:“不是這村兒的人哪!”褚一官道:“你瞧這個死心眼兒的,憑他是那村兒,便是咱們東西兩莊的人,誰沒到過這院子裡呢?”那莊客搖頭道:“喂,也不是咱莊兒上的呀,是個遠路來的。

    褚一官道:“遠路來的,誰呀?”莊客道:“不認識他麼?我問他貴姓,他說你老見了,自然知道;他還問咱老爺子來着呢!”褚一官故意 歪着頭,皺着眉想道:“這是誰呢?他怎麼又會找到這個地方兒來呢?”那莊客道:“誰知道哇!”褚一官低了低頭,又問道:“你看看是怎麼個人兒呀?”那莊客道:“我看看隻怕他是咱們同行的爺們,我見他也背着象老爺子使的那麼個彈弓子麼們!”褚一官又故意猜疑道:“你站住。

    同行裡沒這麼一個使彈弓子的呀!”說着,隔着那座靈位便叫了鄧九公一聲。

     鄧九公站在那棺材的後頭,看了兩個長工做活,越是褚一官這裡和人說話,他那裡越吵吵得緊。

    一會兒又是那股繩打松了,一會兒又是那個扣兒繞背弓了,自己上去攥着根繩子,绾那扣兒,用手撚了又撚,用腳踹了又踹,口裡還說道:“難為你還充行家呢!到底兒劣把頭麼!”褚一官隻管和莊客說了那半日話,他總算沒聽見;直等褚一官叫了他一聲,他才擡起頭來問:“怎麼呀?”褚一官道:“你老人家知道咱們這親友裡頭有位使彈弓子的嗎?”他揚着頭想了想說:“有哇!走西口外的,在教馬三爸,他使彈弓子。

    你這會子想起甚麼來了問這話?”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才沒聽見說嗎?”鄧九公道:“我隻顧做活,誰聽見你們說的是甚麼。

    ”褚一官便故意把那莊客的話,又向他說了一遍。

    他道:“不就是馬三爸來了?”因問那莊客道:“這個人有多大年紀兒了?”莊客道:“看着有個五十歲光景。

    ”鄧九公道:“這就不對了,馬三爸比我小一輪,屬牛的,今年七十一;再他也歇馬兩三年了,這一向總沒見他送個書子來。

    這人還不知是有哇,是沒了呢!”說着,又和那人嚷道:“你那套兒打那麼緊,回來怎麼穿肩杠啊?”更不和褚一官搭話。

     十三妹隻呆的聽了半日,眼睛一轉,象是打動了甚麼心事。

     讀者,從來俗語說的再不錯,道是“無心人說話,隻怕有心人來聽”。

    何況是兩個有心的裝作個無心的,彼此一答一和說話; 旁邊聽話的,又本是個有心人,從無心中聽得心裡的一句話,憑她怎的聰明,有個不落圈套的麼?所以姑娘起先聽着鄧九公、褚一官和那莊客三人說話,還不在意,不過睜着兩隻小眼睛兒,撥瞪兒撥瞪兒的在一旁聽熱鬧兒。

    及至褚一官問出那句背着張彈弓的話,鄧九公又問出一句那背彈弓的人,約莫五十歲光景的話,正碰在心坎兒上。

    因問鄧九公道:“師傅,你老聽,這豈不是那個話來了嗎?”鄧九公又裝了一個愣,說:“那話呀?”姑娘道:“瞧瞧你老人家,可了不得了,可是有點子真悖悔了。

    我前日交給你老人家那塊硯台的時候,怎麼說的?” 鄧九公道:“是啊!要果然是這樁事,可就算來得巧極了。

    一則那東西,是你一件家傳至寶;我如今又不出馬了,你走後,我留它也是無用,倒是你此次遠行帶去,是件擋槍的家夥。

    就隻是這塊硯台,偏偏的我前日又帶回二十八棵紅柳樹西莊兒上收起來了;如今人家交咱們的東西來,人家的東西咱倒一時交不出去,怎麼樣呢?”褚大娘子一旁說道:“那也不值得甚麼! 叫他姐夫出去,見見那個人,叫他把彈弓子留下,讓他到咱們東莊兒往兩天;等人家完了事,再同了他到西莊兒取那塊硯給他,又有甚麼使不得的?”十三妹先說有理。

    鄧九公也和褚一官道:“也隻好這樣!姑爺,你就去見見他,留了那弓。

    我不耐煩出去了。

    ”褚一官便丢下這裡的事,忙着穿衣服戴帽子。

     姑娘笑道:“一哥,你不用盡着打扮了,你隻管去見罷!管你一見就認得,還是你們個親戚兒呢。

    你收下那弓,可不必讓他進來。

    ”褚一官道:“我的親戚兒?我從那裡來這麼一門子親戚兒呀?”說着,穿戴好了便出去見那人去。

     姑娘的這話,又從何而來呢?當日他同安公子、張金鳳在柳林話别的時候,原說定安公子到了淮安,等他奶公華忠到後,打發華忠來送這彈弓,找着褚一官,轉找鄧九公取那硯台。

    這 姑娘又素知華忠和褚一官的前妻是嫡親兄妹,如今聽說這送彈弓的,正是個半百老頭兒,可不是華奶公是誰?因此鬧了這麼一句俏皮話兒。

    自己想着這事隻有我一個人心裡明白,你們大家都在壇子胡同呢! 不想褚一官出去沒半盞茶時,依然空手回來,一進屋門光擺手道:“不行,不行,不但我不認得他,這個人來得有點子酸溜溜,還外帶着些累贅。

    我問了他,他說:‘姓尹,從淮安來。

    ’那弓和硯台,倒說得對。

    及至我叫他先留下彈弓,他就鬧了一大篇子文謅謅,說要見你老人家。

    我說:‘你老人家手底下有事,不得工夫。

    ’他說,‘那怕他就在樹圈兒底下候一候幾,都使得!’一定要見。

    ”姑娘一聽,竟不是華奶公,便向鄧九公道:“不然,既在外等你,你老人家就見他去。

    ”隻聽鄧九公和褚一官道:“你不要把他攔在門兒外頭,把他約在這前廳裡,你且陪他坐着;等我作完了點活再出去。

    ”褚一官去後不一時,這裡的杠也弄得停妥。

    鄧九公才慢慢的擦臉,理順胡子,穿戴衣帽。

    這個當兒,褚大娘子問姑娘道:“你方才說這人,怎的是我們的親戚?”姑娘道:“既然不是,何必提他?”褚大娘子道:“等老爺子出去見他回來,咱們倒偷眼瞧瞧,到底是個甚麼人兒?”姑娘也無不可。

     讀者,這書要照這等說起來,豈不是由着作者一枝筆,湊着上回的連環計的話說,有個不針鋒相對的麼?便是這十三妹,難道是個傀儡人兒,也由着作者一枝筆,愛怎樣耍就怎樣耍不成?這卻不然,這裡頭有個理。

    讀者,試想個十三妹本是好動喜事的人,這其中又關着她自己一件家傳的至寶,心愛的兵器,再也要聽聽那人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