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嫣和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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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軟肋到了小梅的那一頭居然成了他的硬點子。

    泰來不信。

    可由不得泰來不信,小梅的口氣在那裡,充滿了實誠,當然,還有羨慕和贊美。

     泰來在小梅面前的自信就這樣建立起來了。

    說話了。

    說話的自信是一個十分鬼魅的東西,有時候,你在誰的面前說話自信,你的内心就會醞釀出自信以外的東西,使自信變得綿軟,擁有纏繞的能力。

    兩個人就這樣熱乎起來了,各自說着各自的家鄉話,越說話越多,越說話越深,好上了。

     泰來與小梅的戀愛一共隻存活了不到十個月。

    那是九月裡的一個星期天,小梅的父親突然給上海打來了一個電話,他“請求”小梅立即回家,嫁人。

    父親把所有的一切都挑明了,男方是一個智障。

    小梅的父親不是一個蠻橫的人,他把話都說得明明白白的,他“不敢”欺騙自己的女兒,他也“不敢”強迫自己的女兒,隻是和小梅“商量”。

    是“請求”。

    父親甚至把内裡的交易都告訴了小梅,一句話,“事成之後”,小梅的一家都有“好處”。

     “娃,回來吧。

    ” 小梅的離開沒有任何迹象。

    她隻是在附近的旅館裡開了一間房,然後,悄悄把泰來叫過去了。

    一覺醒來,泰來從小梅的信件上知道小梅離開的消息,他用他的指尖撫摸着小梅的信,每一個聲母和韻母都是小梅的肌膚。

    在信中,小梅把一切都對“泰來哥”說了。

    到了信的結尾,小梅這樣寫道:“泰來哥,你要記住一件事,我是你的女人了,你也是我的男人了。

    ”泰來不知道自己把小梅的信讀了多少遍,讀到後來,泰來把小梅的信放在了大腿上,開始摩挲,開始唱。

    開始還是低聲的,隻唱了幾句,泰來把他的嗓子扯開了,放聲歌唱。

    泰來的舉動招來了旅館的保安,他們把泰來請了出去,直接送回到推拿中心。

    徐泰來一定是着了魔了,回到推拿中心他還是唱,差不多唱了有一天半。

    一開始大夥兒還替他難過的,到後來大夥兒就不隻是難過,而是驚詫。

    泰來怎麼會唱那麼多的歌?他開始大聯唱了,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一直串聯到二十一世紀初。

    什麼風格的都有,什麼唱法的都有。

    令人驚詫的還在後頭,誰也沒有想到泰來能有那麼好的嗓音,和他平日裡的膽怯一點也不一樣,他奔放,呼天搶地。

    還有一點就更不可思議了,泰來一直說不來普通話,可是,他在歌唱的時候,他居然把每一個字的聲母和韻母吃得都很準,“f”和“h”正确地區分開來了,“n”和“l”也嚴格地區分開來了,甚至連“zh、ch、sh”和“z、c、s”都有了它們恰當的舌位。

    泰來一個人躺在宿舍的床上,不論同事們怎麼勸,不吃,不喝,隻是唱。

     從來就沒有冷過因為有你在我身邊 你總是輕聲地說黑夜有我 你總是默默承受這樣的我不敢怨尤 現在為了什麼不再看我 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你為什麼不說話 白天和黑夜隻交替沒交換 無法想象對方的世界 我們仍堅持各自等在原地 把彼此站成兩個世界 你永遠不懂我傷悲 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 九妹九妹透紅的花蕾 九妹九妹可愛的妹妹 九妹九妹心中的九妹 原來給你真愛的我是無悔是每一天 原來隻要共你活一天 凡塵裡一切再不挂牽 原來海角天際亦會變 你這刹那在何方我有說話未曾講 如何能聯系上與你再相伴在旁 愛意要是沒回響這世界與我何幹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一朵雨做的雲 雲在風中傷透了心不知又将吹向哪兒去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 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 都是我的歌 我的歌 告訴你我等了很久告訴你我最後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雙手你這就跟我走 這時你的手在顫抖這時你的淚在流 莫非你是正在告訴我你愛我一無所有 你這就跟我走 唱到後來泰來已經失聲了,隻有氣流的喘息。

    就在大夥兒以為要出人命的時候,泰來沒有出人命。

    他做出了一個平靜的舉動,自己爬起來了。

    沒有任何人勸他吃,他吃了。

    沒有任何人勸他喝,他喝了。

    吃飽了,喝足了,泰來沒事一樣,上班去了。

     那個時候的金嫣還在大連。

    大連離上海有多遠?起碼也有兩千公裡,可以說是兩重天。

    然而,在手機時代,兩千公裡算什麼?是零距離。

    金嫣在第一時間就從她的一位老鄉那裡聽說了泰來的事。

    事實上,手機的轉述中,事情離它的真相已經很遠了,它得到了加工,再加工,深度加工。

    事件上升到了故事的高度。

    它有了情節,開始跌宕、起伏,擁有了叙事人的氣質特征,擁有了愛情故事的爆發力。

    它完整,破碎,激烈,凄迷。

    徐泰來與小梅的故事在盲人的世界裡迅速地傳播,是封閉世界裡無邊的旋風。

    金嫣聽完了故事,合上手機,眼淚都還沒有來得及擦,金嫣已經感受到了愛情。

    “咚”的一聲,金嫣掉下去了,陷進去了。

    這時候的金嫣其實已經戀愛了。

    她的男朋友就是故事裡的男主人公。

    她的戀人叫徐泰來。

     一個星期之後,金嫣辭去大連的工作,瘋狂的火車輪子把她運到了上海。

    一份工作對金嫣來說真的無所謂,作為一個推拿師,她所有的手藝都在十個手指頭上,這裡辭去了,換一個地方還可以再賺回來。

    但愛情不一樣。

    愛情隻是“這個時候”,當然,愛情也還是“這個地方”,錯過了你這一輩子就錯過了。

    作為一個盲人,金嫣是悲觀的。

    她的悲觀深不可測。

    她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一生:這個世界不可能給她太多了。

    悲觀反而讓金嫣徹底輕松下來了。

    骨子裡,她灑脫。

    她不要。

    她什麼都可以舍棄。

    今生今世她隻要她的愛情,餓不死就行了。

    在愛情降臨的時候,她要以玫瑰的姿态把她所有的花瓣綻放出來,把她所有的芬芳彌漫出來。

    愛一次,做一次新娘子,她願意用她的一生去做這樣的預備。

    為了她的愛情,她願意把自己的一生當作賭注,全部押上去。

    她豁出去了。

     金嫣卻撲了一個空。

    就在金嫣來到上海前的一個星期,泰來早已經不辭而别。

    像所有的傳說一樣,主人公在最後的一句話裡合理地消失了,消失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無影無蹤。

    金嫣撥通了泰來的手機,得到的答複是意料之中的,“您撥打的号碼已停機”。

    金嫣并不沮喪。

    “已停機”不是最好的消息,卻肯定也不是最壞的消息。

    “已”是一個信号,它至少表明,那個“故事”是真的,泰來這個人是真的。

    有。

    泰來不在這兒,卻肯定在“那兒”,隻不過他的手機“已經”停機了。

    這又有什麼關系?停機就停機吧,愛情在就行了。

     金嫣的戀愛從一開始就隻有一半,一半是實的,一半是空的;一半在地上,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