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嫣和泰來

關燈
推拿中心并不隻有小孔和王大夫這一對戀人,還有一對,那就是金嫣和徐泰來。

    同樣是戀愛,與小孔和王大夫比較起來,金嫣和泰來不一樣了。

    首先是開頭不一樣,小孔和王大夫在來之前就已經是一對戀人,而金嫣和泰來呢,卻是來了之後才發展起來的。

    還有一點,那就戀愛的風格。

    小孔和王大夫雖說是資深的戀人,卻收着,斂着,控制着,看上去和一般的朋友也沒什麼兩樣。

    金嫣和泰來不一樣了,動靜特别地大。

    尤其是金嫣的這一頭,這丫頭把她的戀愛搞得嘩啦啦、嘩啦啦的,就差敲鑼打鼓了。

     一般來說,戀愛的開局大多是這樣的,男方對女方有了心得,找一個合适的機會,悄悄地給女方表達出來。

    當然,女追男的也有。

    女追男總要直接得多,反而不願意像男方那樣隐蔽。

    金嫣和泰來正是這樣。

    但是,金嫣有金嫣獨特的地方,認識徐泰來還沒有兩天。

    金嫣發飙了。

    一切都明火執仗。

    她是扛着炸藥包上去的。

    泰來那頭還沒有回話,金嫣在推拿中心已經造成了這樣一種态勢:其他人就别摻和了,徐泰來這個人歸我了。

    金嫣我勢在必得。

     金嫣的舉動實在是誇張了,泰來又不是什麼稀罕的寶貝,誰會和你搶?泰來真的是一個一般人,幾乎沒有什麼特别的地方。

    就說長相吧,四個字就可以概括了,其貌不揚。

    盲人們相互之間看不見,但是,到底生活在健全人的眼皮子底下,通過健全人的言談,彼此的長相其實還是有一個大緻了解的——泰來和金嫣根本就配不上。

    金嫣這樣不要命地追他,不可理喻了。

    一定要尋找原因的話,不外乎兩個,徐泰來呆人有呆福——這沒什麼道理好說,對上了呗;要不就是金嫣的腦袋搭錯了筋。

     其實,金嫣和泰來之間的事情複雜了。

    是有淵源的。

    這口井真的很深,一般人不知情罷了。

    不要說一般的人不知情,甚至連泰來本人也不知情。

     徐泰來是蘇北人,第一次出門打工去的是上海。

    金嫣是哪裡人呢?大連人。

    他們一個在天南,一個在地北,根本就不認識。

    嚴格地說,風水再怎麼轉,他們兩個也轉不到一起去。

     泰來在上海打工的日子過得并不順心。

    他這樣的人并不适合出門讨生活。

    原因很簡單,泰來的能力差,一點也不自信,甚至還有那麼一點封閉。

    就說說話。

    這年頭出來混的盲人誰還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呢?良好的教育有一個最基本的标志,那就是能說普通話。

    泰來所受的教育和别人沒有質的區别,但是,一開口,差距出來了,一口濃重的蘇北口音。

    泰來也不是完全說不來普通話,硬要說,可以的。

    可是,泰來一想到普通話就不由自主地聳肩膀,脖子上還要起雞皮疙瘩。

    泰來幹脆也就不說了。

    有口音其實并不要緊,誰還能沒有一點口音呢?可是,自卑的人就是這樣,對口音極度地敏感,反過來對自己苛刻了。

     為什麼要苛刻呢?因為他的口音好玩,有趣。

    徐泰來的蘇北口音有一個特點,“h”和“f”是不分的。

    也不是不分,是正好弄反了。

    “h”讀成了“f”,而“f”偏偏讀成了“h”。

    這一來“回鍋肉很肥”就成了“肥鍋肉很回”,“分配”就隻能是“婚配”。

    好玩了吧。

    好玩了就有人學他的舌。

    就連前台小姐有時候也拿他開心:“小徐,我給你‘婚配’一下,上鐘了,九号床。

    ” 被人學了舌,泰來很生氣。

    口音不是别的,是身份。

    泰來最怕的還不是他的盲人身份,大家都是盲人,徐泰來不擔心。

    徐泰來真正在意的是他鄉下人的身份。

    鄉下人身份可以說是他的不治之症,你再怎麼自強不息,你再想扼住命運的咽喉,鄉下人就是鄉下人,口音在這兒呢。

    别人一學,等于是指着他的鼻子了:個鄉巴佬。

     氣歸氣,對前台,徐泰來得罪不起。

    但是,這并不等于什麼人他都得罪不起。

    對同伴,也就是說,對盲人,他的報複心顯露出來了,他敢。

    他下得了手。

    他為此動了拳頭。

    他動拳頭并不是因為他英武,還是因為他懦弱。

    因為懦弱,他就必須忍,忍無可忍,他還是忍。

    終于有一天,忍不住了,出手了。

    他自己一點都不知道他是怎樣地小題大做,完全是蠻不講理了。

    可是,話又得說回來,老實人除了蠻不講理,又能做什麼? 這一打事情果然就解決了,再也沒有一個人學他了。

    徐泰來揚眉吐氣。

    從後來的結果來看,徐泰來的揚眉吐氣似乎早了一點,幾乎所有的人都一起冷落他了。

    說冷落還是輕的,泰來差不多就被大夥兒晾在一邊,不再答理他。

    泰來當然很自尊,裝得很不在意。

    不理拉倒,我還懶得搭理你們呢。

    泰來弄出一副極度傲岸的樣子,幹脆就把自己封閉起來了。

    但是,再怎麼裝,對自己他裝不起來。

    有一點泰來是很清楚的,如果說傲岸必須由自己的肩膀來扛,郁悶同樣必須由自己的肩膀來擔當。

    徐泰來就這樣把郁悶扛在肩膀上,一天一天郁悶下去了。

    郁悶不是别的,它有利息。

    利滾利,利加利,徐泰來的郁悶就這樣越積越深。

     郁悶當中徐泰來特地注意了一個人,小梅。

    一個來自陝西的鄉下姑娘。

    徐泰來關注小梅也不是小梅有什麼獨到的地方。

    不是。

    是小梅一直在大大方方地說她的陝西方言。

    她說得自如極了,坦蕩極了,一點想說普通話的意思都沒有。

    泰來很快就聽出來了,陝西話好聽,平聲特别地多,看似平淡無奇的,卻總能在一句話的某一個地方誇張那麼一下,到了最後一個字,又平了,還拖得長長的,悠揚起來了,像唱。

    要說口音,陝西方言比蘇北方言的口音重多了,小梅卻毫不在意,簡直就是渾然不覺。

    她就是那樣開口說話的。

    聽長了,你甚至會覺得,普通話有問題,每個人都應當像小梅那樣說一口濃重的陝西話才對。

    比較下來,蘇北方言簡直就不是東西,尤其在韻母的部分,沒頭沒腦地采用了大量的入聲和去聲,短短的,粗粗的,是有去無回的嘎,還有犟。

    泰來自慚形穢了,他怎麼就攤上蘇北方言了呢,要是陝西話,鄉下人就鄉下人吧,他認了。

     意外的事情偏偏就發生了。

    這一天的晚上泰來和小梅一起來到了盥洗間,小梅正在汰洗一雙襪子,兩個人站在水池子的邊上,小梅突然說話了,問了泰來一個很要命的問題,你為什麼總也不說話嘛?泰來的眼皮子眨巴了兩三下,沒有搭理她。

    小梅以為徐泰來沒有聽見,又問了一遍。

    泰來回話了,口吻卻不怎麼好。

     “你什麼意思?” “偶沫(沒)有意思,偶就是想聽見你說話嘛。

    ” “你想聽什麼?” “偶啥也不想聽。

    偶就想聽見你說說話嘛。

    ” “什麼意思?” “浩(好)聽嘛。

    ” “你說什麼?” “你的家鄉話實在是浩(好)聽。

    ” 這句話有點吓唬人了。

    徐泰來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小梅的這句話弄明白。

    這真是隔鍋飯香了。

    方言讓徐泰來自卑,是他的軟肋。

    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