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沙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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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決定放棄,放棄這個妖言惑衆的、騙局一般的“美”。

    但沙複明低估了“美”的能力——它是誘惑的,它擁有不可抗拒的勾引。

    它是漩渦,周而複始,危險而又迷人。

    沙複明陷進去了,不停地沉溺。

     “美”是災難。

    它降臨了,輕柔而又緩慢。

     胃卻疼了。

    它不該這樣疼的。

    它比平時早到了兩個小時。

     就在忍受胃疼的過程中,沙複明無緣無故地恨起了導演,還有導演身邊的那個女人。

    如果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客人,他們對都紅說:“小姑娘,你真漂亮啊!”沙複明還會往心裡去麼?不會。

    可這句話偏偏就是一個藝術家說出來的,還帶着一股濃郁的文藝腔。

    像播音。

    他們說什麼也不該闖入“沙宗琪推拿中心”。

    藝術家是禍首。

    柏拉圖一心想把藝術家從他的“理想國”當中驅逐出去,對的。

    他們就會蠱惑人心。

    當然,這是氣話了。

    沙複明從心底裡感謝導演和那個女人。

    沙複明感謝他們的發現。

    是他們發現并送來了一個黑暗的、撩人的、卻又是溫暖的春天。

     如果春天來了,夏天還會遠麼?沙複明聞到了都紅作為一朵迎春花的氣息。

     但沙複明究竟悲哀。

    沙複明很快就意識到了,即使到了鐘情的時刻,盲人們所依靠的依然是“别人”的判斷。

    盲人和所有的人一樣,到了戀愛的關頭都十分在意一件事,那就是戀人的長相。

    但是,有一點又不一樣了,盲人們不得不把“别人”的意見記在心上,做算術一樣,一點一點地運算,最後,得到的答案仿佛是私人的,骨子裡,是公共的。

    盲人一輩子生活在“别人”的評頭論足裡,沒有我,隻有他,隻有導演,隻有導演們。

    就在“别人”的評頭論足裡,盲人擁有了盲人的一見鐘情,盲人擁有了盲人的驚鴻一瞥或驚豔一絕。

     說起來沙複明曾經有過一次驚鴻一瞥,那可是真正的驚鴻一瞥,在沙複明十六歲的那一年。

    那時候沙複明還是一個在校就讀的中學生。

    十六歲的中學生哪裡能想得到,他在馬路上居然會撞上了愛情。

     沙複明至今都還記得那個豔陽如注的夏日午後,陽光照耀在他的額頭上,鋪張而又有力,在跳,一根一根的。

    沙複明剛剛從蘇果超市裡頭出來,渾身的皮膚都像燃燒起來了一樣。

    沙複明從台階上往下走,剛剛走到第五步,沙複明的手突然被另一隻手拽住了。

    沙複明當即就害羞起來,站在那裡直努嘴。

    盲人行走在大街上得到一些幫助其實是常有的事,可是,這隻手不一樣。

    這是一個少女的手。

    皮膚上的觸覺在那兒。

    沙複明的内心好大的一陣扭捏,跟着她走了。

    沙複明一點都沒有意識到這一次的跟随意味着什麼。

    到了拐彎的地方,沙複明放下女孩的手,十分禮貌同時也十分拘謹地說了一聲“謝謝”。

    女孩卻反過來把沙複明的手拉住了,說:“一起去喝點什麼吧。

    ”果然是個女孩子,十六歲,或者十七歲。

    這個是不可能錯的。

    沙複明一時還不能确定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不少人好心得過了頭,他們在幫助盲人之後情不自禁地拿盲人當乞丐,胡亂地就施舍一些什麼。

    沙複明不喜歡這樣的人,沙複明不喜歡這樣的事。

    沙複明客客氣氣地說:“謝謝了。

    馬上就要上課了。

    ”女孩卻堅持了,說:“我是十四中的,也有課一還是走吧。

    ”十四中沙複明知道,就在他們盲校的斜對面,上學期兩所學校還聯合舉辦過一次文藝彙演呢。

    女孩說:“交個朋友總可以吧?”她的胳膊搖晃起來,沙複明的胳膊也一起搖晃起來了,而臉上的皮膚也感受到了異樣——這就是所謂的“面紅耳赤”了吧。

    沙複明隻能把臉側過去,說:“還是謝謝了,我下午還有課呢。

    ”女孩子把嘴巴送到了沙複明的耳邊,說:“我們一起逃課怎麼樣?” 在後來的日子裡,沙複明終于找到了一個恰當的成語來描繪當時的情形了,少女的話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他一直都是一個好學生,不要說逃課,對他來說,遲到都是不可能的。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一個女孩子向他發出了邀請,這邀請千嬌百媚。

    ——“逃課”怎麼樣?——“一起”逃課怎麼樣?——“我們”一起逃課怎麼樣? 沙複明在刹那間受到了蠱惑。

    猶豫了。

    他認準了他的“晴天霹靂”的背後隐藏着一種動人的東西,那東西就叫做“主流社會”。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盲人們一直擁有一個頑固的認識,他們把有眼睛的地方習慣性地叫做“主流社會”。

    “晴天霹靂”背後的不隻是“主流社會”了,還是“主流社會”裡最另類的那一個角落。

    主流,卻另類,沙複明摩拳擦掌了,心中憑空就蕩漾起探險與搏擊的好奇與勇氣。

     他們去的是長樂路上的酒吧。

    女孩子顯然是酒吧裡的常客了,熟練地點好了冰鎮可樂。

    這是沙複明第一次走進酒吧,心情複雜了。

    振奮是一定的,卻也有拘謹,還有那麼一點點鬼頭鬼腦的怕。

    主要是害怕在女孩子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