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的豐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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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灑,遠沒有那麼神奇有力,它一下子粘滞在一片苦澀之中,而且立即也使自己染上了苦澀之味。

    情感的締結者本身就是情感的破壞者,不要說在總體背景上李、楊溺情誤國,即使是互相間的具體情感往還上,他們兩人也分别給情感加上了酸腐的元素。

    最後從肉體上毀滅楊玉環的命令,還是由李隆基本人發出的,盡管他處于軍士的逼迫之下。

    總之,在洪升筆下,情的理想光亮雖然還在閃爍,但質地已變,色彩已變,基調已變,湯顯祖的樂觀、積極、昂揚,已不複睹見。

     這标志着以湯顯祖為代表的人文主義火光,到洪升的時代已經幽暗的表征,相反,勇猛的撞擊反而會發出更耀眼的強光;幽暗的基本表征在于,連作者洪升也對情的實現失去了信心,也對情的性質表現出了疑慮。

    在人文主義火光業已幽暗的前提下還在表現着情、讴歌着情,這種情的性質确實與封建主義能夠容納的情很難劃清界限了。

    有的研究者因此而對《長生殿》中的戀情部分表示厭惡,是難怪的。

     中國封建社會的漫長行程,沈積出了它的思想文化結晶宋明理學,又不期然地擠壓出了徐渭、湯顯祖等叛逆者;但是叛逆的思想被周圍太沉重的傳統、太濃重的黑暗、太廣漠的羅網吞噬了。

    洪升,還有我們很快就要講到的孔尚任,把湯顯祖對情的頌歌唱成了挽歌,就是這種宏大的時代性悲劇的一個具體體現。

     讓我們再來看看第二方面:對于民族興亡感的深沈寄寓。

     情與理,即使在同一個性質的範圍裡,也是互為消長的。

    情的幽暗,帶來了曆史的理性精神的強化,或者說,正是曆史的理性精神,蔭掩了情的光焰。

    洪升正是把情的理想放到客觀的曆史現實中,纔發現并表現了情的變異和破滅。

    在這裡,曆史的理性精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洪升依據唐代的曆史和清代的現實檢查了情所可能出現的實際形态,這就使情有了社會曆史的客觀限定;同時,就在這種檢察中,他也發現和表現了社會和曆史,從情的遭遇伸發出了深沈的興亡感。

     《長生殿》中,有許多内容初看是為李、楊愛情提供社會背景、渲染曆史環境的,但它們的分量是那樣重,作者所寄托的感慨是那樣深,使我們很難把它們僅僅看成是背景性的内容。

    《賄權》、《疑谶》、《權哄》、《進果》、《合圍》、《偵報》、《陷關》、《獻飯》、《罵賊》、《剿寇》、《刺逆》、《收京》、《彈詞》等出連在一起,構成了浩大的篇幅,刻畫出了一幅複雜的社會政治曆史變動的長卷。

    這些内容所傳達出來的社會政治觀念和曆史興亡感,後代評論家們一直非常重視,有的把它看作是《長生殿》的第二主題,有的則看成是第一主題,甚至看成是全劇的美學生命的主要所在。

    實際上,這部分内容與李、楊愛情的描寫是互為表裡的,不宜強行分割。

    沒有這些内容,就沒有李、楊愛情展開的實際形态;沒有李、楊愛情,這些内容就缺少在審美情感上的感應效能,因為曆史興亡的事實并不一定能讓人産生浩歎連連的曆史興亡感。

     不妨說,這兩方面構成了一種社會曆史的大情境:境限定了情的性質和形态,而情則使境散發出一種感染力。

    一部《長生殿》就寫了這種情、境的對立統一,戲的後半部,則是情、境兩方面同時的超脫和升華。

     伴升在為李、楊的愛情設境的時候,一下子喚醒了自己曆史的理性精神,因而十分自覺地分出很多的筆力來表現社會曆史事件,但從全劇看,還不能說是以此為主線的。

    主線還是李、楊愛情。

    之所以容易讓人産生誤解,是由于在表現社會曆史事件時作者常常更直接地表露出自己的感受,而在表現李、楊愛情時則明顯地帶有替遙遠(時間上的遙遠和地位上的遙遠)的他人設計心理、言行的性質。

     這是很可以理解的。

    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他所表現的社會曆史事件與他自身的社會曆史感受很為接近。

    他雖然一出生就已在清朝,但長期的文化素養和生活經曆都與遺民思想、興亡之感有聯系: 洪升在幼年時期就跟随陸繁弨學習,稍後又從毛先舒、朱之京受業。

    陸繁弨的父親陸培在清兵入杭州時殉節而死,繁弨秉承着父親的遺志,不願在清廷統治下求取功名。

    毛先舒是劉宗周和陳子龍的學生,也是心懷明室的士人。

    同時,與洪升交往相當密切的師執,像沈謙、柴紹炳、張丹、張競光、徐繼恩等人,都是不忘明室的遺民。

    這些人物的長期熏陶,自不能不在洪升思想中留下應有的痕迹。

    加以洪升的故鄉杭州,本就受着清代統治者特别殘暴的統治,不僅當地人民處于『斬艾颠踣困死無告”的境地,連“四方冠蓋商賈”也“裹足而不敢入省貶(杭州)之門閥』(吳農祥《贈陳士琰序》)。

    而在洪升的親友中,又有不少人是在清廷高壓政策下死亡、流放和被逮的。

    例如他的表丈錢開宗,就因科場案被清廷處死,家産妻子“籍沒入官”;他的師執丁澎也因科場案谪戍奉天。

    再如他的好友陸寅,由于莊史案而全家被捕,以緻兄長死亡,父親陸圻出家雲遊;他的友人正嚴,也曾因朱光輔案而被捕入獄。

    這種種都不會不在洪升思想中引起一定的反響,因此,在洪升早年所寫的詩篇裡,就已流露出了興亡之感,寫出了《錢塘秋感》中“秋火荒灣悲太子,寒雲孤塔吊王妃。

    山川滿目南朝恨,短褐長竿任釣矶”一類的詩句。

     當然,另一方面的事實又證明,洪升并沒有非常明确、非常強烈的反清思想,但與興亡之感拌和在一起的不滿情緒則是經常流露的。

    在《長生殿》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這方面的許多痕迹。

     唐朝的故事,清朝的現實,洪升并不願意在這兩者之間作勉強的影射。

    他不愧為一位傑出的曆史劇大師,他所追求的是一種能夠貫通唐、清,或許還能貫通更長的曆史階段的哲理性感受。

    這種感受帶有橫跨千年的普遍性,但在戲劇之中又隻能通過審美的方式表達出來。

    因此,洪升選中了幾位藝術家,來述說這種感受。

    樂工雷海青和李龜年就在戲中擔負起了這一特殊重任,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就是洪升的化身。

    洪升表述自身感受的直接性,也就是通過這兩位藝術家的形象來實現的。

     在我們将要談到的孔尚任的《桃花扇》中,另外兩位藝術家———柳敬亭和蘇昆生,也将占據特殊的地位。

    後代劇作家要讓劇中人來傳達自己心意的時候,最合适莫過借重于劇中藝術家的形象,共同的地位、職業,共同的見識、情懷,更重要的是,共同的審美眼光,使異代的藝術家産生一種可以互相借代的親密關系。

    這種關系,洪升和孔尚任都看到了,并且成功地利用了。

     《長生殿》中勇敢的藝術家雷海青當面痛斥安祿山的這段唱詞,應該是包含着洪升本人的一些心意的: 稗隻恨潑腥膻莽将龍座弇,癞蛤蟆妄想天鵝啖,生克擦直逼的個官家下殿走天南。

    你道恁胡行堪不堪?縱将他寝皮食肉也恨難劖。

    誰想那一班兒沒掂三,歹心腸,賊狗男,平日價張着口将忠孝談,到臨危翻着臉把富貴貪。

    早一齊兒搖尾受新銜,把一個君親仇敵當作恩人感。

    咱,隻問你蒙面可羞慚? 相比之下,白發老人李龜年在《彈詞》中的大段抒發,更能體現洪升的感受,反映他曆史的理性精神。

    本身不包含戲劇性情節、隻是一味陳述往事的《彈詞》之所以能成為中國戲劇文化史上的重要片斷,也與此有關。

    李龜年,當日繁華的參與者,後來世态的目睹者,今天成了一個曆史的評判者、記述者。

    他本人的形象,就凝聚着一代興亡,『一從鼙鼓起漁陽,宮禁俄看蔓草荒。

    留得白頭遺老在,譜将殘恨說興亡。

    ”他從一個接近皇、妃的内苑伶工,淪落為一個近乎行乞的賣唱藝人,因此,他對曆史的述說和評判是帶有深切的感情的。

    作為一個藝術家,他描摹情事精細入微,概括史實凝練生動,把客觀評述和主觀情感溶于一體,這一切,都恰如洪升自己。

    至少,李龜年是洪升自身意念的直接宣洩渠道,洪升通過他,把李、楊的愛情與一代興亡緊緊地聯系起來,化作一聲蒼然浩歎。

     總之,《長生殿》中飽含着興亡之感的社會曆史背景的刻畫,比李、楊愛情的描寫本身更能接通清代,因而這種刻畫也就承載着李、楊愛情,使《長生殿》從整體上對洪升的時代産生了現實感應。

    對于清代來說,這無論如何是一種不祥之音。

    它隻能聚集起現實生活中更多的關乎興亡的浩歎,而不能成為封建盛世的點綴。

    不能簡單地論定洪升在幻想着明室的複興,不,《長生殿》并無提供這樣的信息。

    洪升以一個藝術家對于時代氣氛的敏感,在劇作中敲響了封建時代的晚锺。

    我們在《長生殿》中已可感到黃昏時分拂面的涼風。

     藝術現象是雄辯的。

    孔尚任的《桃花扇》也緊跟着帶來了蒼茫的暮色和沁骨的涼意。

    “南洪北孔”,稱盛一時,他們忠實地傳達了一種共通的時代意緒。

     (四)《桃花扇》 如果說,《長生殿》以愛情為主線,以興亡為副線,那麼,孔尚任的《桃花扇》則倒了過來,以興亡為要旨,以愛情為依托,社會曆史的客觀性更加明顯、更加貫穿了。

     《清忠譜》所描寫的那場鬥争,在《桃花扇》中延續下來了。

    這實在是一種令人寒栗的、幾乎是災變性的延續。

    首先,由于已經出現過《清忠譜》結尾所寫的崇祯對閹黨的處置,因此,崇祯缢後閹黨在江南的重新泛起,就明顯地帶有倒算、報複性質,這就使得那場忠邪善惡之争出現了特殊的複雜性和殘酷性;其次,此時清兵已經入關,明朝面臨覆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