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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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走進屋時,多莉正和一個淺色頭發的胖男孩坐在小客廳裡。

    男孩子長得已經很像父親了。

    多莉在聽他念法語課本裡的課文。

    男孩子一邊念書,一邊在撚動衣服上一顆快要掉的鈕扣,想把它扯下來。

    母親一次次拉開他的手,但是那隻胖乎乎的小手還是要揪那顆扣子。

    母親幹脆扯下了扣子,把它放進衣兜裡。

     “手别亂動,格裡沙,”她說罷,又拿起那條她編織了好久的毯子。

    她總是在苦惱的時候織這條毯子,現在她織得很急躁,手指一挑一挑地數着針數。

    盡管她昨天已叫人告訴丈夫,他妹妹來與不來都與她無關,但她仍然做好了迎接她的一切準備,懷着不平靜的心情等待小姑的到來。

     這些天來多莉都是單獨和孩子們在一起。

    她既不願意談自己的痛苦,而内心痛苦時她又不可能去談其他無關的事。

    多莉知道,反正自己會把一切都告訴安娜的。

    想到自己能向她一吐為快,多莉感到高興。

    但是多莉必須向她、他的妹妹訴說自己所受的屈辱,并且聽她用現成的話來規勸和安慰自己,這又使多莉感到惱火。

     說完這句話,她的臉色立刻緩和下來。

    安娜托起她那隻幹瘦的手,吻了一下,說: 正像生活中常有的那樣,她不住地看表,每一分鐘都在等候安娜,可是恰恰就錯過了客人到達的那一瞬間。

    她沒有聽見門鈴聲。

     安娜解下頭巾和帽子。

    帽子在她滿頭烏黑的鬈發裡勾住了。

    她搖了搖頭,把一绺頭發解開。

     安娜臉上流露的關切和愛憐并無做作的痕迹。

     安娜能叫出所有這些孩子的名字,而且記得他們各人的出生年月、性格特點及害過什麼病,多莉不能不佩服她這一點。

     安娜也想不出任何辦法,但是嫂嫂的每句話和臉上的每個表情都在她内心直接引起了回響。

     她那濃密睫毛下的閃亮的眼睛裡頓時充滿了淚水。

    她坐到嫂嫂身邊,用她有力的小手握住嫂嫂的手。

    多莉沒有避開,但臉色依舊很冷淡。

    她說: 她痛哭失聲,說不下去了。

     她聽到一陣衣服的窸窣聲和輕輕的腳步聲時,安娜已經走到了房門口。

    她回頭一看,憔悴的臉上并沒有流露出喜悅,而是不由自主地出現了驚奇的表情。

    她站起來,擁抱了小姑。

     她們看過了孩子,坐下來準備喝咖啡,這時客廳裡隻剩下她倆。

    安娜拿起托盤,又把它推開了。

     多莉被内心的悲哀摧垮了,她已完全不能自拔。

    不過她心裡明白,小姑安娜是彼得堡一位要人的妻子,是彼得堡的grandedame。

    就因為這一點,她沒有履行對丈夫說過的話,也就是沒有忘記小姑要來這件事。

    “是的,說到底又不是安娜的過錯,”多莉心想。

    “我知道她為人非常好,對我又那麼親熱友善。

    ”她想起了在彼得堡時對卡列甯一家人的印象,她确實并不喜歡他們的家庭,覺得他們整個家庭生活中有一種虛假的氣氛。

    “但是,我何必不接待她呢?不過她可甭想來安慰我!”多莉想。

    “什麼安慰呀,規勸呀,基督教的寬恕呀,這些我都想過一千遍了,全都不頂用。

    ” 多莉疑惑地望望她。

     多莉平靜下來,兩人沉默了一會。

     多莉聽她在講,若有所思地望着别處。

     多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等她馬上來講那套故作同情的話,然而安娜沒有說一句那樣的話。

     但是,每當她情緒稍有緩和,她重又開始講那件令她氣憤的事,仿佛她故意要這樣做似的。

     “那就去看看他們吧,”多莉說。

    “可惜瓦夏正在睡覺。

    ” “這是格裡沙嗎?天哪,他長得這麼高了!”安娜眼睛始終望着多莉,吻了吻孩子說。

    然後她站住了,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