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 第二十八章 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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棹蓉湖,今日為第四次矣。

    今番意興,大異從前,恨與時積,情随境遷。

    昔日之行,無殊身到桃源,步步趨入佳境;今日之行,恰是身臨蒿裡,行行漸近愁關。

    故昔日之行,惟恐其遲;今日之行,則惟恐其速。

    可恨江神不解事,今朝偏助一帆風,僅半日許而數十裡之長途,瞥然過去。

    人世間有一無二,至慘至痛之境,已黯然呈于夢霞之眼前矣。

     野渡無人,衡門在望,有一物焉,随風飄揚于屋角檐梢,翩跹作态。

    遠望之,疑為白蝴蝶之飛舞,又如酒家招客之青簾。

    此何物耶?此非喪家之标識耶?而謂夢霞之眼簾能容此物耶?睹此一尺布幡,而夢霞之心旌亦随之而搖曳,飄飄蕩蕩,靡所底止。

    噫,此種境地,是人間而非人間,至此地者,殆皆尋死趣而來,其去人世間固已遠矣。

     舟無恙,客無恙,岸上之人家無恙。

    天台耶,蓬島耶,作客于此,遇仙于此,辟詩界于此,營情窟于此。

    曾日月之幾何,而歡喜事去,煩惱事生,愁雲慘霧,籠罩一村矣。

    離恨天耶,相思地耶,茫茫一塊土,生離于此。

    死别于此。

    幾番悲慘之活劇,于是開場,亦于是收場焉。

    彼鼓棹而來者,雖非此地之主人翁,而不得謂為與此地無緣,然亦不得謂為與此地有緣。

    謂為無緣,胡為以并無關系之人,忽焉而萍飄絮蕩,偶到是鄉,羁留于此者一年,醉吟于此者一年?謂為有緣,則何以此一年之中,所遇者皆失意之人,所曆者皆傷心之境。

    過去之情懷,未來之幸福,一至此皆消歸烏有,而維戀戀于現在之悲歡離合?戴奈何天,唱懊侬曲,迷迷惘惘,了而不了。

    以一年最短促之時期,乃有此一段至複雜之情史。

    南國青年,竟做了浔陽白傅;月底西廂,忽變了夢裡南柯。

    然則斯地也,乃情天之幻境耳。

    入幻境者,無不為幻境所迷,身心俱為幻境所束縛。

    迨至參透個中幻象,欲跳出幻境範圍,而軀殼雖存,靈魂已死。

    一生事業,強半蹉跎,猶不如飄流荒島者,處萬死一生之境,終有一線不絕之希望也。

    夢霞來此,在今日為末次,此後将與此地長别。

    問迷津而來,航恨海而去,夢霞無恙,而平昔之氣概之抱負,已悉為情魔攘奪而無餘。

    惜哉此人,其将長此終古乎?雖然夢霞多情人,實至情人也。

    天下惟至情人,必不輕殉私情,則夢霞之結果,或尚有驚人之舉在。

     夢霞之來也,距梨娘之死,僅二日耳。

    此二日之距離,以時計之,不過四十八小時。

    年華之遞嬗不常,人事之變遷太速,此四十八小時中時已隔歲,人且隔世矣。

    似此門庭冷落,家室飄搖,路人見之亦增忉怛,矧當斯境者,為個中人乎?為多情之夢霞乎?叩門則雙扉虛掩,牆邊之睡犬不聞;莅庭則四顧無人,枝上之栖鴉并起。

    凄涼狀況,觸目何堪?足為之軟,而步為之蹇矣。

    登堂則老翁相見,揮淚而訴病情;入室則稚子含悲,伏地而迎吊客。

    夢霞此時,難以慰己,而轉以慰人,無以吊生,更何以吊死?斟幾滴無情之酒,淚味含酸;鹨混畝賢分香,心灰寸死。

    餘藥猶存,案上之銅爐未熄;倩魂不返,棺中之玉骨已寒。

    死者長已矣,生者将何以為情?恨事太無端,後事更不堪設想。

    淚世界非長生國,歸來歸來兮,此間不可以久留,然夢霞猶未忍掉頭竟去也。

     空庭如洗,冷風乍凄,撼樹簌簌響。

    庭之畔荒土一А,累累墳起,斷碑倚之,苔藓延繞幾遍,四圍小草,環冢成一大圈,幽寂不類人境。

    時夜将半,有人焉,惘然趨赴其處,藉草為茵,坐而哭,哭甚哀。

    噫,此何地?斷腸地也。

    伊何人?即手辟此斷腸境界、手植此斷腸标識者也。

    其标識為何?曰:“梨花香冢。

    ”然則哭者為夢霞無疑。

    夢霞自葬花之後,以眼淚沃此冢土者,不知其幾千萬斛。

    然尚有一人,與夢霞同情,為夢霞賠淚,此人即花之影也。

    花之魂,夢霞葬之,而為花之影者,感此葬花者而哭之。

    哭花之魂,哭己為花之影也。

    為花之影,即同花之命。

    花魂無再醒之時,花影安有常留之望?一刹那間,而花影花魂,無從辨認,人耶花耶,同歸此冢。

    彼葬花者以傷心人而寄情于花,惜此花而葬之,不料此已死之花,竟從此與之不絕關系,香泥一掬,遂種孽因。

    始則獨哭此花,繼則與人同哭此花,今則複哭此同哭此花之人。

    花魂逝矣,花影滅矣,哭花以哭人,複哭人以哭花。

    兩重哀痛,并作一重。

    至此而夢霞之淚,所餘能有幾耶?嗚呼,花可活而人不蘇,淚有盡而恨無窮。

    而此一部悲慘之《玉梨魂》,以一哭開局,亦遂以一哭收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