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菜油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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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苋菜。

    另有個小碟子,放着兩大片鹹鴨蛋。

    李太太已是盛滿了一碗黃色的平價米蒸飯,放到上手桌沿邊,笑道:“吃罷。

    今天這糙米飯,是經我親自挑剔過稗子的,免得你在菜油燈下慢慢地挑。

    ”李先生還沒有坐過來,下手跪在方凳子上吃飯的小女孩,早已伸出筷子,把那塊鹹鴨蛋,夾着放在她飯碗上。

    李太太過去,拍着女孩兒的肩膀道:“玲兒,這是你爸爸吃的。

    ”玲兒回轉頭來看媽媽一眼,撇着嘴哇哇地哭了。

    李南泉道:“太太,你就讓孩子吃了就是了。

    也不能讓我和孩子搶東西吃呀!”李太太将手搖着小女兒道:“你這孩子,也是真饞,你不是已經吃過了嗎?”李先生坐下來吃飯,見女兒不哭了。

    兩個大的男孩子站在桌沿邊扒着筷子,口對着飯碗沿,兩隻眼睛,卻不住向妹妹打量。

    對妹妹那半邊鹹蛋,似乎特别感到興趣。

     李先生明知道太太還是不高興,但究竟夜深了,自不能絮絮叨叨地去辯明。

    屋子旁邊,另外一張小床,是李先生他獨自享受的,他也就安然躺下。

    這小床倒是一張小藤繃子,但其寬不到三尺。

    床已沒有了架子,隻把兩條凳子支着,床左靠了夾壁,床右就是一張小桌子,桌沿上放着一盞菜油燈。

    燈下堆疊着幾十本書。

    李先生在臨睡之前,照例是将枕頭疊得高高,斜躺在床上,就着這豆大的燈光,看他一小時書。

    今天雖然已是深夜,可是還不想睡,就依然墊高了枕頭躺着,抽出一本書,對着燈看下去。

    這本書,正是《宋史列傳》,叙着南渡後的一班官吏。

    這和他心裡的積郁,有些相互輝映。

    他看了兩三篇列傳,還覺得餘興未闌,又繼續看下去。

    夜靜極了,沒有什麼聲音,隻有那茅屋上不盡的雨點,兩三分鐘,嘀答一聲,落在屋檐下的石闆上。

    窗戶雖是關閉的,依然有一縷幽靜的風,由縫裡鑽了進來。

    這風吹到人身上,有些涼浸浸的。

    人都睡靜了,耗子卻越發放大了膽,三個一行,後面的跟着前面的尾巴,在地面上不斷來往逡巡,去尋找地面上的殘餘食物。

    另有一個耗子,由桌子腿上爬上了桌子,一直爬到桌子正中心來。

    它把鼻子尖上的一叢長須,不住地扇動,前面兩個爪子,抱住了鼻子尖,鼻子嘴亂動。

     李先生摸索着上了床,笑道:“多謝美意,我已躺下了。

    外面滿天星鬥,據我的經驗,陰雨之後,天一放晴,空中是非常的明朗,可能明天上午,就要鬧警報,今天我們該好好養一養神。

    ”李太太道:“我倒想起一件事。

    明天上午,徐先生來找你。

    ”李先生聽了這話,卻又爬起床,向太太摸索着接過火柴,把燈重點起來。

    李先生這一個動作,是讓他太太驚異的。

    因道:“你已經睡覺了,我說句徐先生要來,你怎麼又爬起來了?”李南泉道:“你等我辦完一件事,再來告訴你。

    ”說着,就把點着了的這盞燈,送到外面屋子裡去。

    李太太更是奇怪,就披衣踏鞋,跟着走到前面屋子來。

    見她丈夫伏在三屜小桌上,文不加點地,在寫一張字條。

    李太太道:“你這是做什麼?”李先生已把那字條寫起,站起來道:“我讨厭那些發國難财的囤積商人。

    我見了他就要生氣。

    你說老徐要求找我,我知道他是為什麼事。

    我明天早上出去,留下一張字條在家裡,拒絕他第二次再來找我。

    ”李太太笑道:“就為了這一點?你真是書呆子,你不見他,明天早上起來寫字條也不遲。

    于今滿眼都是囤積商人,你看了就生氣,還生不了許多的氣呢。

    字條給我瞧瞧,你寫了些什麼話?” 李先生一想,人家年紀比我大,還在作苦功呢,自己就别偷懶了。

    于是折轉身來,走回屋子裡去。

    那盞菜油燈,已添滿了油。

    看那淡黃的顔色,半透明的,看到碟子底和三根燈草的全部。

    笑道:“今天的油好,沒有摻假。

    難得的事,為了這油好,我也得寫幾個字。

    ”于是将一把竹制的太師椅端正了,坐了下來。

    那一部寫着的劇本,就在桌子頭邊,移了過來,先看看最後寫的兩頁,覺得對話頗是夠勁,便順手打開抽屜,将那盒黃河牌紙煙取出,抽出一支,對着燈火吸着,昂起頭來,望着窗子外面,見對面山溪那叢竹子,為這邊的燈光所映照,一條偉大的尾巴,直伸到走廊茅屋檐下。

    那正是一竿比較長的竹子,為積雨壓着垂下來了。

    一陣風過辟辟噗噗,幾十點響聲,雨點落在地上。

    這很有點詩意,立刻拿起面前的毛筆,文不加點地寫下去。

    右手拿着筆,左手就把燈盞碟子裡的小竹片兒剔了好幾回燈草。

    同時,左手也不肯休息,慢慢地伸到桌子抽屜裡去,摸索那紙煙。

    摸到了煙盒,也就跟着取一隻放在嘴角,再伸到燈火上去點着,一面吸煙,一面寫稿。

    眼前覺得燈光比較明亮。

    擡頭看時,也不知道太太是什麼時候走了來自勺,正靠了桌子角,拿着竹片兒輕輕地剔着燈草。

    笑道:“這好,我寫到什麼時候,你剔燈剔到什麼時候。

    你不必管了,在菜油燈下,寫了四五年稿子,也就無所謂了。

    反正到了看不見的時候,你一定會自來剔燈。

    ” 她說這話,将筷子拌着那碗裡的糙米飯,似乎感到不大好咽下去,隻是将筷子拌着,卻沒有向口裡扒送。

    李南泉道:“你吃不下去吧?”她笑道:“下午吃了兩個冷燒餅,肚裡還飽着呢。

    沒關系,這碗飯我總得咽下去。

    ”說着就把旁邊竹幾上一大瓦壺開水,向飯碗裡傾倒下去,然後把筷子一和弄,站在桌子邊,連水帶飯,一口氣扒着吃下去。

    李南泉道:“霜筠,你這樣的吃飯,那是不消化的。

    ”說着,他把苋菜碗端起來,也向飯碗裡倒着湯。

    李太太道:“你說我,不也是淘湯吃飯?明天我起個早,天不亮我就到菜市去,給你買點肉來吃。

    ”李南泉道:“泥漿路滑,别為了嘴苦了腿。

    我也不那麼饞。

    ”李太太在門柱釘上扯下一條洗臉巾,浸在方木凳子上的洗臉盆裡,對孩子們道:“來吧,我給你們洗臉。

    ”玲兒已把那鹹鴨蛋吃了個精光。

    她把小手托着那塊鴨蛋皮送到嘴邊上,伸長了舌頭,隻管在蛋殼裡舔着。

    爬下椅子,走到母親面前,她把那鉗着蛋殼的手舉了起來,指着母親道:“媽!明天買肉吃,你不騙我呵!我們有七八天沒有吃肉了。

    ”李先生已把那碗淘苋菜湯的飯吃完了,放下筷子碗,搖搖頭歎口氣道:“聽了孩子這話,我做爸爸的,真是慚愧死了。

    ”李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