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未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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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操心,她們在家裡預備好了香神,豬頭三牲,向空一拜,口裡念念有詞,說着馬王爺,我求求你了。

    神的感覺最是敏捷,比無線電還要快,馬王神他立刻知道是誰在敬他。

    他若對人表示好感,立刻就騰雲駕霧,前來消受香煙。

    至于男子們更是不會錯敬了别的神,他用一張黃表紙,恭楷寫了馬王大帝之神位,供在桌案上,清清楚楚是敬馬王神,也就沒有别的散神來受香煙了。

    ”奚太太道:“我不會寫楷書怎麼辦?”李南泉道:“奚太太要敬馬王神,這件事我可以代勞。

    ”奚太太搖着頭道:“我敬他……不,他老人家。

    我,哦,對佛爺是不許說謊的。

    我這裡一說話,無線電打過去了。

    我倒是不敢否認。

    ”她“哧哧”地笑了。

     奚太太對于這個說法,非常之贊同。

    她拍了手道:“我就是這個見解。

    陳絲如爛草。

    我們這些衣服,老放在箱子裡,不但是樣子不入時,而且過久了,衣服也會爛了,再說,我們一年比一年老,等到抗戰結束了,這些衣服,也許我們不能穿了。

    ”李太太站在走廊中間,向兩人看看,一位是紅得像個紅皮蘿蔔。

    一個周身藍色,像隻塗藍油漆的自來水管子。

    便笑道:“你們還怕一年比一年老嗎?我看起來如花似玉,還正在争奇鬥豔的日子呢。

    你就看我們這位芳鄰胸面前挂的花球罷。

    ”說着,他向奚太太身上一指。

    原來草茉莉這種花,壽命非常之短。

    就是長在原枝上,它也隻能維持一晚和一個早晨,現在把它摘下來,又用鍋刷子上的竹絲給它穿編起更是不經事。

    奚太太要在街上表現這一身衣服,和李太太上了一趟菜市,在大太陽裡一曬,花是萎了,顔色是退了,挂在胸前,像隻舊了的胭脂撲兒,又像帶紅色的棉絮團子。

    這一指,把奚太太提醒了,低頭看時,這花球實在不成樣子,立刻把它扯着,丢到山溝裡去。

    李太太笑道:“你這就不對了。

    凡是美人,都應該愛花。

    賈寶玉把花瓣送到清水溝裡去。

    林黛玉都嫌他不仔細,得親自把花埋了。

    你自己親自佩戴的花球,又是親手做的,你為什麼扔了它?若是選舉我們這村子裡的皇後,就得在選票上扣你五分。

    美人的作風……”奚太太捏了個拳頭,舉将起來,笑道:“老李,你再把話幽默我,我就要揍你了。

    ”袁太太從中歎了口氣道:“其實,我們都不愛美。

    ” 奚太太在發生家庭問題以後,就是三天一次新裝,大家對于她這舉動,也認為平常,并沒有什麼驚異。

    不過胸前面懸挂這樣一個花球,卻是奇迹。

    因為這山下雖然有個市集,不過是兩條小街,究竟都是鄉下氣氛。

    買花球排子的,一星期難得有一兩次,而且也不過是茉莉花的小蝴蝶兒,和白蘭花兩三朵的小花排子。

    像盤子大的花球,除了人家舉行結婚儀式,新娘子定制,臨時是買不到的。

    因之李太太向她招招手道:“過來讓我看看,好大的花球。

    ”奚太太笑道:“這是本店自造的,你看好不好。

    ”說着,她搖了那柄花折扇,款步而來。

    到了面前,更看到她兩耳朵上挂了兩隻藍色的假寶石耳墜。

    腳下踏着藍皮鞋。

    就是手搖的那柄花扇子,扇子邊上,也圍着藍羽毛。

    這就笑道:“老奚太摩登了。

    記得戰前的一二年,京滬作興這麼一個裝束,由頭到腳,全是這樣一個顔色。

    不想這樣的行頭,你還保存着。

    ”奚太太臉上表示了得意的樣子,她微微地搖着頭道:“别人逃難,連兒子女兒都不要,我是有用的東西,一點不失散,全數都帶齊了的。

    ”說着話她也走到了面前。

    這讓李太太看清楚了。

    她胸前挂的那個花球,并不是用茉莉花編的。

    乃是這村子裡人家的院壩裡長的洗澡花。

    北方人叫着草茉莉。

    有些地方,叫着小喇叭花。

    這花最賤,每天就是黃昏時間,開這麼兩三個小時,是根本沒人佩戴的東西。

     吳春圃道:“本來這種卡片是多餘的。

    在抗戰期間,我們還要什麼排場?試用一張草紙,寫着自己的名字,人家也不會見笑。

    ”李南泉道:“我連草紙也不用。

    到什麼地方,我也不用名片。

    ”吳春圃笑道:“你節約得不徹底。

    我是任什麼要報門而進的地方,我都不去。

    朋友介紹的地方,我的口就是名片。

    自我介紹,報告姓名,我就說口天吳,春夏秋冬的春,花圃的圃。

    山東濟南府曆城縣人氏。

    ”說着,他來了句戲詞:“家住山東曆城縣。

    ”李南泉笑道:“吳先生真是樂天派。

    ”這時,吳家兩個孩子,已經擡了那隻木桶過去,原來裡面裝的是水。

    他就指着木桶道:“學校裡的校工,這兩個月又在怠工,不肯送水了。

    若是臨時抓人送水,這價錢是可觀的。

    為了和平抵抗,我就采取了甘地的精神,自己帶了孩子們去舀水。

    除了孩子們的一小桶,我還自己提上兩小壺。

    這樣,我一天有三四次跑,就連煮飯和洗衣服的水都有了。

    這也可以說斯文掃地之一。

    ”李南泉笑道:“老兄,你這精神是夠偉大,我非常之佩服。

    不過身體是太苦了。

    我們耍筆杆兒的,根本就沒有力氣可言,再加上營養不夠。

    這條身子,就有點支持不住,若是再找些柴米油鹽的事,加重我們這條身子的疲勞負擔,來個竭澤而漁的手腕,把這條身子弄得油幹火淨,将來抗戰結束,連回家的一條窮命都沒有了,這是不是合算,也很可考慮吧?” 吳春圃笑道:“奚太太,你也當請俺太太加入你們太太群。

    論起敬菩薩這一類的事,那隻有她在行,由買香燭到進廟磕頭,吃花齋,吃長齋,什麼菩薩管什麼事,她全在行。

    ”吳太太笑道:“吃齋念佛這是好事,這個伲也笑俺嗎?”吳春圃笑道:“不是說你内行來着嗎?可是俺也不外行。

    咱應當敬馬王爺,馬王爺三隻眼,專管咱事。

    ”李南泉聽了他這話,呵呵大笑。

    李太太剛是由外面回來,将近走廊,也是緩緩地移着步子,聽他們同奚太太開玩笑,聽到吳先生說“敬馬王爺”這句話,也是“哧哧”笑着,向屋子裡一鑽。

    其餘的人,莫名其妙,都向吳先生瞪了眼望着。

    他笑道:“這也不值得這樣大笑。

    這是北方‘老媽媽大全’上摘下來的一句話。

    說是别的菩薩兩隻眼,管事有限。

    馬王爺三隻眼,中間那隻眼,在額頭頂上長着,和鼻子一條線,那眼專看着人家庭鬧糾紛。

    所以老戲裡《雙搖會》那出戲,大奶奶、二奶奶鬧别扭的時候,就向空禱告馬王爺了。

    ”吳太太對于戲劇也是個外行,見吳先生這樣有源有本地說着,便正了顔色道:“不要拿佛爺開玩笑,行不行呢?這罪過俺受不了。

    ”奚太太站在旁邊看這樣子,又像不是什麼撒謊的事了,這就向吳太太問道:“真有馬王神嗎?”吳太太點點頭道:“怎麼沒有?俺濟南還有馬王廟,廟大着呢。

    ”奚太太道:“他是三隻眼嗎?”吳太太一擺頭道:“對佛爺不要那樣稱呼。

    要說他老人家,馬王爺是有三隻眼。

    ”奚太太道:“馬王爺專管女人的事嗎?” 吳春圃對她的後影望着,不覺發了呆,笑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李南泉道:“你别忙,可以正視她的發展。

    ”大家帶着一分笑容,向她注視着。

    果然,不到一會兒,她就搬了一個茶幾在廊沿下,接着就是兩個大蘿蔔,一大碗米,随後把她家預備的臘肉臘魚,也搬了出來,放在茶幾上。

    她将兩支蠟燭,插在兩個蘿蔔上,将幾根佛香插在米碗裡,搶忙着擦了火柴,把香燭點起。

    他們家的周嫂,捉了一隻活雄雞來。

    兩隻腿和翅膀,都是用大粗草繩子,緊緊縛住,那雄雞掙紮着顫動了身體,咯咯亂叫。

    奚太太手上拿了一柄雪白發亮的剪子,就在雞冠上一剪。

    立刻,紅血點點滴滴地向地面上流着。

    她在茶幾下面,搶着拿出一隻杯子來,将雞冠血接住了,兩手捧着高高一舉,向天空作個敬獻的姿态。

    然後把它在臘肉、臘魚中間放下。

    她又将插在米碗裡的佛香提了起來,兩手十指交叉地捧着,對天空高高三舉,再插進米碗裡去。

    那樣子看來,實在也夠得上李先生轉述孔夫子的話,“祭神如神在”。

    這時,周嫂自然是走開了。

    那隻剪了冠子的雄雞,她們并沒有給它治痊傷痕,就把它扔在地上。

    這時,經它過度的掙紮,縛着翅膀的草繩子已經掙紮脫了。

    兩隻翅膀松了綁來,它就有了武器,使勁一張,飛了起來。

    雞的身體重,加之兩隻腳被縛着,飛起來不多高,立刻就向奚太太擺的香案上一沖,把香燭一齊打倒。

     吳春圃隻是微笑,等奚太太走遠了,他就歎口氣道:“國家将亡,必有妖孽。

    ”李南泉笑道:“我兄也是對人家不諒。

    在她現時的立場上,現在隻要挽回丈夫的歡心,打倒對方的女人,什麼手段都可以利用,而不必加以選擇的。

    你看我們這位袁太太的表現,那不是更單刀直入嗎?”另一位鄰居甄子明先生,這時架上老花眼鏡,正捧了一張英文報,坐在走廊檐下看,這就擡起頭來笑道:“時局是這樣緊張,生活是這樣逼迫,弄點桃色新聞點綴點綴,也可以讓人的呼吸輕松一下吧?”吳春圃道:“甄先生哪裡找到了英文報?”甄子明道:“這是洋鬼子帶來的香港報。

    雖然隔了一個星期了,這裡面究竟有許多我們看不到的新聞。

    尤其是這樣雪白的報紙,眼睛看了舒服之至,這些時重慶的報紙,更不像話,印報的紙,顔色像敬神的黃表,那還不去管它,印出來的字,反面的廣告,透過正面的新聞。

    将報紙拿到手上還不許折疊,一折疊就沒有法子展開來。

    看報,也就是看那幾個大字标題吧?所以這份洋報紙,我是越看越有味,連廣告我都全看過了。

    ”李南泉道:“有什麼新聞沒有?”他道:“新聞不新鮮,這上面有一篇評論,他說,中國對日本的抗戰,至少還要熬過五年。

    等到美國非打日本不可了,這才有希望。

    ”吳春圃一搖頭道:“還要等五年?誰受得了?若以我個人而論,再抗五個月我都受不了,今天的平價米,就隻夠一餐的了。

    ” 吳先生笑道:“人身是賤骨頭,越磨煉他就越結實。

    水呢,倒不要緊,這兩天的校米沒有發下來,我全是在朋友家裡借米來吃。

    誰家有富餘的米?老借人家的米,這也不是辦法。

    ”說着,他家的兩個孩子,全走了過來,每個人提着一瓦壺水走了。

    吳先生也不攔他們,繼續向李南泉說話。

    他笑道:“我不怕餓,不怕渴,更不怕累,我就是不願精神受痛苦。

    現在社會把我們當先生的人,看成什麼材料了?什麼都不給也罷了。

    瞧着我們穿了這一身破爛,好像我們身上有傳染病,遠遠地離着我們。

    掏出錢來買東西,多還一聲價錢,他臉上那分難看,就不能形容了。

    ”說着,又唱了一句搖闆:“好漢無錢到處難。

    ”他唱時,還搖着腦袋。

    李南泉笑道:“吳先生今天和《賣馬》幹上了。

    ”他笑道:“我現在還不是被困天堂縣的秦叔寶嗎?我正打算把我一套測量儀器賣了它。

    可是拿出來看看,我覺得儀器上畫的每一個度數,都有我的心血在裡面,實在舍不得……”他正要向下說,吳太太在身後插言道:“俺說,伲又拉呱拉上了。

    那一小桶帶兩壺水,夠作什麼用的,伲還去掮兩桶水來是正理。

    站在這裡念窮經,天上會掉下餡兒餅來咱過日子?”說時,她正用一隻大竹篩子,端了平價米出來。

    米是黃黃的,谷子占有百分之二十的成分,摻雜在米裡。

    她将兩足青布褂子的袖口,卷得高高的,正是有個篩米的樣子。

     劉保長太太那一石頭,當然是砸不着那山上割草的人。

    可是她馴練得有兩條狗,當她發出尖銳的聲音去罵人的時候,那兩隻狗一定奔到她身邊來,聽候調遣。

    她對着山上罵,又向山上抛着石頭,這兩條狗就知道她目的何在,汪汪地叫着,就向山頂上直奔。

    那兩個割草的,第一是怕劉保長和他為難,第二怕這兩條狗。

    隻好扛了扁擔,拿着鐮刀,悄悄地走了。

    劉保長太太臉上,發出了笑容。

    她昂了頭向山上罵道:“龜兒,怕你不走,我門口的小草,就不許人割。

    ”她一面罵着,一面帶了勝利的微笑,走到李太太面前來。

    李太太笑道:“正保長真有一點威風。

    剛才你找袁太太說話,又是什麼公事?你說袁先生扯拐,他扯什麼拐呢?”劉保長太太四圍看了一下,笑道:“袁完長,弄了一個女人,租了房子住。

    這個女人的老闆,是在學校裡守門的。

    袁完長天天都在她家吃上午,一天有大半天在那裡。

    不是豬肉,就是牛肉,天天同那個女人吃油大。

    袁太太打聽得确實了,帶着全家人去捉奸。

    ”李南泉由屋子裡跑出來問道:“這是真事?不至于吧?袁先生吸一支紙煙,都要剪成兩半截,分兩次過瘾,他也舍得這樣浪費?”劉保長太太道:“他和我沒得仇沒得恨,我為啥子亂說他?袁太太托我打聽這件事,我天天親眼看到袁完長到那女人那裡去。

    有得吃,有得穿,這女人好安逸。

    龜兒,上年和我扯皮,于今叫她曉得我老子的厲害!” 這個叫的人,就是奚家的周嫂,她拍了兩隻手道:“朗個做?朗個做?這是我借來的一隻大雞公。

    把别個踢死了!雞公的主人家,要扯閑咯。

    我不招閑,太太去和别個打交待,該歪喲!”奚太太聽到說把那隻雄雞踢死,始而還不肯信,跑到溝邊,提起那隻雞來看看,确是被馬王爺收去了。

    她怔怔地站在溝邊上,不知如何是好。

    那邊走廊上站的李、吳、甄三位先生,看得實在忍不住笑,各自向屋子裡跑。

    李先生到家,李太太正将一條手絹,包了一大包零碎票子要向外走。

    李南泉道:“饷籌足了沒有?”李太太将手絹包舉了一舉,笑道:“今天你猜石太太為什麼這樣高興?是她生日,我們總也未能免俗,該當應酬一下。

    ”李南泉道:“這也難得很!古稱竹林七賢,你作竹林之遊,這還是未能免俗嗎?這正是未能免雅。

    奚太太割雞祭神,那才是未能免俗哩。

    ”李太太道:“我沒有工夫和你說閑話,我走了。

    ”她說時,将手上的手絹包,捏着像個白兔子似的,在空中又搖撼了一陣,搶着步子就向外走。

    李南泉追出門來,正還要奚落太太幾句,隻見甄、吳兩位先生,還有甄家的小弟弟,分别拿着盆和缽子,舀了水,陸續向奚家門口那段溝沿潑了去。

    那溝沿上的長草,有未燒盡的焦糊,還在冒煙。

    他說了句“了不得”,跑進廚房,将瓦盆舀着水,加入了救火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