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劫紀略

關燈
,舉族南避,車馬絡繹不絕,乃出山而就族人,共欲斂筏子海,立栅于山,将徐圖去就。

    族之富室苟安,無一信者,往來數日不決。

    北信愈急,是夜南止橫河川,先于東安衛覓海舟,運儲糈于海上。

    及十二月初旬,有青州進士馮端明者,遇東兵掠不能進,過門言兵信甚确。

    明日,使兒慎思迎母促弟,乃舉火夜行,止崔家灘。

    灘是潮汐所至,有路入齋堂島,将為自守計。

    天未曙。

    有三騎繞山而南,革帶、垂纓、張弧、挾矢。

    逾垣望之,知為東兵哨騎也。

    恃載孥百口,車馬驢五十餘,壯士莊客近四百入,衣囊行李,弓矢火器,足當一隊,衆鹹欲戰,方行入島.予止之曰:“東兵連營,戰利。

    急趨港!”同稚子立冰雪泥淖中,妻孥自伏村内。

    少頃,三十騎至,掠馬騾衣囊盡,殺一車夫而去。

    日将夕,海潮大至。

    複上岸,潛于别村。

     居民逃去,不可留。

    乃呼天曰:“嗟乎!吾非老母,南去千裡矣,何至坐守死?”忽有人面帶血奔至前,曰:“非丁君耶?吾識汝,胡不登舟以避?賊且至!”時予賃舟約期未至,遙望海畔有舟,悠然天半。

    其人曰:“君知海畔船乎?皆君族中豆航也。

    附之而藏,将奈汝何?當為汝招之。

    ”賂以五十金,其舟人乃迎餘渡焉。

    急覓導者,不複見。

    是夜,大雨雪,遙望百裡,火光不絕。

    各村焚屠殆遍。

    明日,得破城之信。

    遣役往探,東兵已據城。

    是為十二月十八日也。

    時有言欲取筏攻舟者,舵工舟子乘風放纜,不為我留矣。

     明日,抵海州清風島。

    風濤接天,芥浮星駛,一宿行殆四百裡。

    時日初出,遙見海如翠鑒,中出群峰,曉暾斜照,樓觀睪飛,與半山松竹相掩映。

    予驚以為世有此島,何異十洲,乃戀一城而為浮芥蟻乎!意欲留此,乃問長年,雲:“此也泊舟,當上岸汲水。

    ”予绐之曰:“姑引我觀可乎?”舟至莺遊山,長年以小舟載水,同子登岸。

    曰“墟溝營”,即島中鎮也。

    漁商散處,市巷相通:但樸陋耳。

    遇髯公老儒立海畔,問子曰:“人言東兵至山東,信否?”予曰:“予即避亂者,亦儒也。

    ”其人邀之入舍,草具酒果。

    時予三日不食矣。

    因言欲住此候家信,不能止。

    髯公曰:“予胡姓,字象寰,老而儒,家有三子,皆海州,庠舍陋,可居停也。

    ”即出其三子見予,急命三漁舫附之往迎。

    時内人皆蓬跣徒步,借衣以留,止于其舍三日,乃假館寓焉。

    又數日,知老母攜亡弟之嬰兒已出城入山得免。

    又數日,知九弟殉難,長兄得全。

    嬰兒,即前所産一線也。

    嗚呼!使前此聽吾蔔居于南,可無失家之禍;即今聽吾出避于外,可無亡身之禍。

    人耶,數耶?是日遣役回北迎老母,近除夕矣。

    時家口二十餘,衣囊劫盡,煮麥粥以食。

    率稚子三四人,人各負薪。

    至癸未二月,饑愈甚。

    淮之廟灣故人有戴子厚、陳謙自、戴小異知予困,招之往,助衣裝為東歸計。

    島中悲感,乃因事賦詩,今載集中。

    三月初旬,東兵去,乃出海歸,計海中蓋百日雲。

    故有詩曰:“百日丹成出旸谷,一家浮宅上虛舟”。

    抵日照,以家寄濤雒宗兄給谏丁右海之村,奔而北。

    白骨成堆,城堞夷毀,路無行人。

    至城中,見一二老寡妪出于灰燼中,母兄寥寥,對泣而己。

    城不可居,明日移于東村。

    時弟榇浮葬郭外,莊田半為強鄰惡族占去。

    城北麥熟,欲往獲而市人皆空。

    至于腐爛委積,其存蓄不可問類如此。

    時縣無官,市無人,野無農,村巷無驢馬牛羊,城中仕宦屠毀盡矣。

    八月,葬二兄諱耀昂者于城西。

    十月,葬九弟耀心于舊茔。

    送者寥寥,徒步數人耳。

    亂後風尚陵奪,視為弱内,平昔親知,反面秋風,百計相傾,忍之而不報。

    始知人情傾險,利吾衰也。

    甲申春,土寇複熾。

    再移于城。

    至三月聞闖信,知不可支,系舟海畔,恐蹈前轍。

    老母挾孤侄居海上,以待非複前此之倉皇也。

    三月十六日,以子女登舟,載糧而南,以老母畏海,同孤侄陸行。

    車駕牛悖,将隐島以耕,不複出矣。

    至島中故所,寓徐氏家。

    前胡君父子來,相迎甚歡。

    三月終,冠蓋耕集,人海者衆,乃知有闖逆之變。

    是時也,内閣大學士苑諱複粹由登州泛海至,侍禦蘇諱京、給谏丁諱允元由日照、安東至,巨室将百餘家矣。

    知将大亂,欲買田島中為久居。

    有丁給谏海内田四百畝,号“朱寒村”,依山臨湖,水秧旱種,歲可得租百餘石,因賃之。

    築舍開圃,欣然若将終焉。

    至六月,清朝定鼎。

    明藩改元“弘光”。

    諸宦室随遷而南,子止海中。

    知南風不競,四鎮終不掉也。

     微行返裡,經營田業,幾不免闖官口。

    時海上各莊已為強鄰占據,不得已求售于人,獲殘糧也。

    複入海,置一舟以備不測,因村居漁釣自娛,得讀杜詩,時雜吟詠。

    七月,複出海視家,遇故友王遵坦于途。

    率精甲二百騎,以淮鎮命,經略東省。

    聞土寇大起,疑畏不進。

    予說王将以劄委土著巨族,授之銜,得步兵四千餘,解渠邱圍。

    賊方圍濰縣、即墨,聞大兵至散,遂南旋人海,過濤雒。

     有莒賊莊姓,與土寇結援,将攻屠報仇。

    素識莊,往說解之。

    明日,賊去,濤雒、安東得無恐。

    九月,劉太史憲石移家入海,南行過淮上,谒淮鎮劉将軍澤青。

    授以贊畫,為陳方略,使結東之大姓為藩籬,不能行。

    為疏以薦,授紀監司理于王将之軍,屯東海以圖進取。

    于是官于島中。

    借官為名,終日賦詩飲酒,且以課耕。

    詩載《漆園集》。

    時老母思鄉不能待,即買舟行。

    夜遇颶風,幾覆。

    有星繞舟行,達旦止于渡口,複回島中,如有神護者。

    自冬徂春,時大清已置鎮膠、沂間,土賊望南兵不至,皆敗散,斬其渠魁。

    賊帥有誘王将劫掠青口子女者,王将從之。

    予曰:“天下事未可知,君不留劍北岸一退步地,如事不成,将安所假道乎?”王大悟,速止之。

    海中民傳而頌之.五月,清兵渡江,弘光降,四鎮解甲。

    劉澤青庸懦無策,欲航海不果,遂降。

    王将遣散屯兵,約予往淮迎豫王,以冊列名,冀叙功求用。

    是夜,假以歸省老母,乘風泛舟而東。

    先是聞變,以舟系村口。

    是夜間舟人,風便即報。

    至四更,曰:“西北風起矣!舟旆東飄。

    ”合家乃登舟。

    天微明,舟行離岸半裡許,王将诇知,使數十騎劫子。

    遙見沙灘甲騎飚馳,呼予不應,悠然而遠。

     從軍錄事 甲申三月,再入島。

    至七月出海返舍,經理舊業,欲取麥以南。

    至日照,遇王将軍遵坦于西嶺。

    方雨後蠟甲,率精騎二百餘。

     時劉澤清開鎮子淮,遣之東行,以哨進取。

    王将素名家,棄儒而将,與于善,因止子宿。

    子曰:“子有騎無步,行則前後絕。

    賊知無兵,是以馬赍盜也。

    今大姓多擁兵自衛,方苦無名,如能以虛劄委之,使彼從軍,不一日可得數千人。

    步在中而馬分兩翼,前後不見尾,稱大軍,賊必走矣。

    ”王将如所言,明日各以書招授劄。

     至諸邑,得兵五千餘,百裡中牛酒迎勞不絕。

    至渠邱,遇大盜連營十萬餘,圍城不解,焚郭外灰焰漲天。

    遇前哨疑為大軍,披靡走。

    是日斬級千餘。

    至城下見太史劉君憲石于城樓,握手相勞,以為自天至也。

    為設宴備饷。

    時軍聲大振,窮追可大捷。

    王将頗怯,明日卷甲南遁。

    先是景芝鎮孝廉李龍衮者,富甲一鄉,衆兵欲借以剿賊,将甘心焉。

    予左右解之。

    得不死。

    以刃繞逼至安邱始釋。

     又苦兵回,複經過其裡,眷屬、财畜無可避處。

    予為謀于王将曰:“吾甲馬有限,賊偵之詳,彼急欲得吾馬,萬不可止宿于路,且一路皆賊也。

    ”王深服之,過景芝不敢宿,催以令箭,竟得全一鎮雲。

     是夜,露宿諸城郭外。

    明日,王師南歸,予請留。

    時莊田糧蓄皆為強鄰占據,無及與理。

    複入海,過濤雒,訪右海,将止宿焉。

    入其村,皇皇奔走,右海已人海逃矣。

    空宅無人,殘書滿地,戶不扃也。

    惟二三老人守阍。

    因有前蘇侍禦約,攻殺土賊。

    今莒州帥莊調之者來報仇,已屯村口,去屯二裡許。

    明旦恐焚掠叵測也。

    予素不識莊,知其人宦族、好俠,素耳予名.時天已幕,月出如晝,急索飯食之,投箸策馬去。

    先使一人投刺入其軍。

    莊寇素豪俠,見予喜甚,命酒,問以所來。

    曰,“過此聞君興大義,欲見無由,今相賀也。

    以足下大義,恐為人誤,則成敗在此一舉,故來相告。

    且足下一呼數萬,皆義氣所激。

    今天下大亂,為王侯皆君輩,一誤為賊,則大事去矣!吾所深惜之,故冒險而來。

    且知足下為豪傑,必不殺我也。

    ”莊言:“蘇丁二宦,攻殺在先,今特應之.”予曰:“二宦素宦不同,且聞兵而避,所存村農數十戶,殺之如戮豬犬,何足為威?徒損望耳。

    ”莊感服。

    問以方略。

    子曰:“借南兵以勤王為名,不殺不擄,此明太祖所以定天下也。

    足下勉之!吾安老親于東海,當出而從子。

    ”因痛飲高歌,與盟而散。

    使數軍送予返。

     宿于丁舍。

    明日,拔營去。

    是行也,未面右海而說,得行亦天作之緣。

    由漁舟渡海去,時甲申八月十四日。

    至海中,猶及中秋也。

     九月,安邱劉太史入海而南,同行至淮谒劉鎮澤清。

    先以贊畫授予劄。

    說以進兵,知不肯行,因陳以方略:欲援東之大姓,結連諸盜,各自為守,使藩籬外固,為淮上聲援,徐觀進取。

    劉鎮奇其說而卒不行。

    時大清已定鼎,安鎮膠、沂間。

    劉鎮無恢複志,方大興土木于淮為藩府,遣王将遵坦以兵磊共屯東海。

    薦予授紀監司理,以監其軍。

    十月,自廟灣回,海中水營三鎮皆屬焉。

    各以百兵護從,威儀粗具。

    而無事可理,日與王師詩酒自娛而已。

    乙酉正月,往淮谒劉鎮返。

    時東之渠寇,為清兵敗散,投淮上,皆委用于海中。

    狼心鷹眼,時誘王師以劫掠青口之民,冀得利以報功。

    已得岸口漁船數十,冀登岸大肆荼毒,擄其子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