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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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會認識的。

    我們還隻分手一年,好像變得已太多了。

     她說,“久違,從文。

    九妹好嗎?她怎麼不來?”說完時又望望身後那一扇門。

    我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我問她:“怎麼,出門還不方便嗎?還有……” 她不說什麼,笑着,把手理着腦後的長發,在臨窗背門那一張靠椅上坐下了。

     “生活好嗎?” “就是那麼過日子。

    ” “工作呢?” “你在青島才真算是工作,我們在上海,什麼都無聊!吃飯,借債,冒了險去做些無結果的事情。

    ” “但我看你好像事情作得很好,聽人說也是那麼一句話。

    忙不忙?” “混日子。

    日子太長了,也得忙碌些,方能把每個長長的日子推開。

    ”她望見我桌上一個信封了,認得那種字體,是誰寫來的,就來同我談那個人,問我過蘇州去婚姻有了些什麼結果沒有。

    我不想先就談這件事。

    我又問她日子過得怎麼樣,且說及那個隻見一面的白臉少年,他給我的印象并不壞。

    她就輕哂着說:“一個忠厚本分的人,一個正派人。

    ” “一個體面人,一個紳士風度的——” “不,許多方面還像小孩子呢。

    ” “那麼,生活必很像個樣子了。

    老實說,遠遠的想象着,我們為你很擔心。

    ” “你如今見我那麼胖,便應當‘放心’了。

    ” “還是不很放心。

    日子就日常生活方面說來,過得怎麼樣?” “同住公寓一樣,各人每天有各人的事務,把時間安排到自己那分工作上去,晚上在一處,”說到這裡她似乎有了些害羞處,停了一停便輕輕的說:“我們都異常客氣,同朋友一樣!” 我們把話停頓了一會。

    我想起那個海軍學生生前的一切。

    大約她也想起了海軍學生,便感慨不盡似的說:“人老了,一切看得都十分平常了。

    ” 我說:“看得平常一些。

    也許是把生活側重在事業上面去了吧。

    你近來是不是——”她想避開這個問題不談,隻問我: “在上海可以住多久。

    ”且接着就又問我青島怎麼樣,下半年預備在青島還是預備來上海。

     後來說到家鄉方面的情形,方從小皮夾裡掏出一張小孩子相片,相片的背面,一望而知是那老太太的手筆,很工楷的寫着這孤雛爸爸媽媽的小名。

    小孩子樣子業已長大了些,面目不大像小時節的神氣了。

    見着了這相片同相片上的文字,使我記起一年前送小孩回家那一幕,記起到了她家中,在如何情形下看我們自己發出的信件,半夜裡小孩哭醒時,那老太太又如何忙匆匆的爬起來,抱了小孩于滿房子打轉,把地闆踹得軋軋作聲。

    直到如今,這老太太把相片寄來,還将兩個名字并排的寫着,丁玲的回信,也就可想而知,每次需要多說若幹空話不可了。

    一面還是把離得遠遠的一家人,緊緊的縛成一束,一面卻是死去的業已早就死去,生存的又有另外一種生存方法。

    在這兒我不願再談下去,也不能再思索下去,故我們不久,又提到另外一些熟人生活來了。

     說到白薇的病,說到××的文章,說到北平教書匠×××與××的各種故事,說到上海許多每星期開會作家的種種。

     後來問她《北鬥》倩形,她就說沒有方法得到合用的稿件,也沒有方法使它不至于被禁止。

    因為《北鬥》稿件,她告給了我一些左翼方面的事情。

    因為提及新作家,她告給我一個湖北女工人所寫的小說,登在某一期上,要我看看。

    因說及文章,我問她自已的文章,她就說: “我有時真想摔了這枝筆。

    思想越來越沉悶,感情越來越懶散,提到生活,生活到連自己有時也十分懷疑。

    雖仿佛明白了怎麼樣來活是最合法的,但人總是人,并且自己底子是那麼一個充滿了感傷氣息的脾氣,雖在自己一份工作上,不敢懈怠,但總好像還缺少點什麼東西,方能很倔強的支持下去。

    我們家鄉河街上鐵匠鋪,打刀時每一把刀都應當安點兒鋼方能鋒利,像我們這種人,也得想方法安點鋼!” 我說:“照我看來這話也隻是你在老朋友面前說的話。

    一個人在熟人面前,原本就好像特别軟弱一點。

    但當你隻是一個人獨自在一處時,你不會那麼想的!” “這自然的。

    可是一切的倔強,一面是環境造成,一面也似乎是本身性情造成。

    我以為我的性情,隻是&hellip” 我對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