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回 賓主巧參差 蘆荻藏奸 百丈寒光清邪火 水雲長浩渺 湖山如畫 一聲鐵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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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天開,良田萬頃,籲陌縱橫,綠雲如繡;一面是遠山萦紫,近嶺凝青。

    湖波浩渺,天水相涵,加以風帆遠近,自鷗翺翔,點綴其間,宛然一幅絕好畫圖。

    偶值一陣風過,稻香撲面,心神為之清爽。

    道旁怪石小峰之下,時有不知名的香草蘭慧之屬因風搖曳,競吐芬芳,在在供人流連玩賞,不舍離去。

    衆人多贊好景緻。

     呂靈姑道:“記得昔年幼時曾随家父往來湖湘之間訪友,留宿已陵,次日便去。

    雖還到過一次君山,隻因彼時年幼,多為走馬看花,不知領略,隻是覺好而已。

    如今看來,想不到由遠處遙望湖山,竟有這等好法,比起身臨其景又另是一番佳趣。

    自來村落田園之間,總免不了有些糞堆糞窯,土牆泥窪,穢氣觸鼻,令人難耐。

    往往極好一片地方被它糟蹋,活似一方素錦染上許多膿血污迹,鄉農耕種施肥又非此不可,真是一件最煞風景而又無法的事。

    最難得的是,此地這好景緻不但沒見一點糞穢醜惡之迹,并見所有人家的竹籬茅舍多半都是花竹扶疏,裡外清潔,到處于幹淨淨的。

    難道湖山水秀所鐘,使沿湖的農夫村民都具有幾分清氣不成?” 衆人說笑間,紀異忽指前面笑道:“你們看那地方像畫不像?”衆人往前一看,原來在前不遠便是溪口通湖之處,溪面約有七八丈寬,水勢自然比上遊大些。

    對岸盡是成行桃杏之類的樹木。

    衆人所走這一面卻有一段空曠,隻靠近湖口的溪灣上有兩株三抱粗的高柳,柳絲毵毵,随風飄拂,蔭被甚廣,半株伸出水面。

    綠萌下面系着一條小船,船頭上躺着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短衣赤足,曲肽作枕,業已睡熟。

    右船舷旁系着一個魚簍,大半截沉在水内。

    小孩身畔斜放着一個魚竿。

    一隻白如霜雪,吃得又肥又壯的獅形小貓,蹲踞在右船邊上,圓睜雙目,瞪視着船側魚簍,不時伸出一爪往下亂刁,頗有讒涎欲滴的勢頭。

    還有三隻貓,一大兩小。

    大的蹲伏在船後艄上,似睡未睡,懶洋洋的。

     旁邊放着一個淺瓦盆,殘飯狼藉盆外,看神氣似已吃飽,正在午睡。

    後艄柳條較長,低得幾及船面。

    兩隻小貓一花一黑。

    一隻花的蹲在地上,昂頭伸頸,瞪視着上面垂下的柳條,憨氣十足。

    望着望着,忽然躍起,朝柳枝上抓去,一爪抖下一簇嫩葉。

    另一隻黑貓堅起長尾,在船邊徐行,伸着懶腰,意态本甚暇逸,見花貓淘氣,也見獵心喜,猛然縱撲過去。

    兩貓一搶,柳葉落空,吃風一吹,貼着船闆滾去。

    兩貓越發有興,争先前撲,由此滿船艄亂竄,追撲起來。

    這時清風淡淡,柳影飄飄,對岸花樹成行,綠煙如霧,面前又是湖波浩蕩,水天一色,與這平疇遠樹,柳岸漁舟,相涉成趣,端的絕好一幅畫圖。

     衆人見此佳景,南绮首先贊道:“果然妙極!生長在這等好山好水的人,安居樂業不說,單這湖山風月之勝也夠消受呢。

    ”靈姑道:“那些凡夫俗子知道什麼?我幼時生在北方,曾随家父來往于齊魯燕豫之間,後來問關避難,又曾遠适秦隴邊荒,見到好些窮苦地方的人民,真有并日而食,終歲無衣的。

    孟子所謂‘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尚不足以盡之。

    似此境地,幾曾夢見?可是人都得福不知福,他們土著在此,從小看慣過慣,也就不覺得了。

    ” 裘元道:“我真愛那兩隻小貓,不知他肯賣不肯?”南绮笑道:“你真是小娃兒脾氣,我們此時正忙,要貓作什?莫非還帶在身上同走不成?”裘元道:“我不過随便一說。

    母親最愛養貓,真要帶走也并非不行。

    你用法術把它藏在寶囊裡面,再把你那丹藥拿給它吃上一粒,先不令餓,還可省去每天喂它的麻煩。

    遇我們想吃東西時,也給它吃一點。

    這樣帶在身邊一點也不費事,幾時回家或是這裡事完,我抽個空給母親送去,不是好麼?”南绮隻望着他好笑,也不答腔。

    裘元見她一雙靜如澄波的星眸注定自己,淺笑嫣然,似有嘲笑之意,忍不住問道:“姊姊,你笑什麼?”南绮笑道:“你這呆子,想說你吧,你此意發自孝思,題目又大;不說你我又忍不住。

    眼看這裡妖人肆虐,巨劫将臨,我們挽救危亡尚虞不濟,前途不知有多少艱難驚險局面,你偏有這閑心帶個小貓在身邊,還說拿丹藥喂它。

    我那丹藥也是父親傳授的紫清秘制,不是有大緣福的人,休說是吃,連見都不能見到,你卻拿來喂貓,真不怕造孽嗎?叫我說你什麼好呢?” 裘元未及回答,紀異插口道:“裘哥哥,這事實做不得。

    那年我娘病得要死,想求得這樣一粒靈丹。

    我來回跑了好幾千裡,幾乎兩次把命送掉,好容易遇見仙師恩憐,賜了一些丹丸,但隻延長了些時候,仍未把我娘的命保住。

    和呂伯父一樣,還須費上多少事,到峨眉仙府求來芝血、靈丹,才能重生。

    就說各位仙長和芝仙憐念,一到就賜給我們,我娘埋在地下這些年也悶氣呀,我一想起就傷心。

    此丹寶貴已極,如何随便給貓吃哩?并且我聽祖父說,凡是畜生都沾不得一點靈氣,要是内服靈丹成了精,再去害人,就造孽了。

    ”南绮本來就忍不住好笑,及聽紀異一本正經說到未兩句,再也忍俊不禁。

     連裘元也好笑起來。

    南绮便指着裘元笑道:“你拿我靈丹去喂貓吧,沒聽紀師弟說麼,畜生沾不得靈氣,留神它成了精,吃你呢。

    ”說罷,衆人又是一陣好笑。

     衆人說着說着,已由柳下走過,到了溪口,全湖面已展開在眼前。

    時正風起,湖邊一帶驚濤打岸,水氣茫茫。

    遙望湖上,波瀾越發壯闊,上面卻是雲白天青。

    紀異方說: “果然水大的好,我家湖心洲盡管有山有水,有花有樹,哪有這等氣象?”話未說完,忽由去湖岸的土崖角上轉過一個身背空魚簍,手提酒瓶、蔬果的老年漁人,一路低聲曼唱而來,朝四人身上打量一眼,擦肩走過。

    南绮笑對裘元道:“這便是那漁船主人,你還不向他買貓?”裘元含笑未答,漁人似已聽到,忽然轉身回問道:“少爺要貓麼?老漢奉送一隻好了。

    ”靈姑道:“老人家,我們不要,隻因見那船上小貓長得好,說着玩的。

    ”這一答話,雙方便停了下來。

     漁人因衆人口音不是本地,相貌美秀英異,各有奇處,與常人大不相同,又打量了兩眼,笑道:“四位少爺、小姐是水雲村楊善人家來遊湖的遠客吧?怎不走正路,卻繞小青溪的遠路?這裡去嶽州西門路遠尚在其次,過去盡是些稻田水溝,有的地方連石闆都沒搭一塊,怕不好過呢。

    依老漢之見,四位莫如往回走,由前面田岸上斜穿出去,還省事些呢。

    ”裘元正要答話,靈姑接口道:“老人家怎知我們是楊家的客?”漁人答道: “我也不曉得,昨日聽我小外孫說的。

    他家有一小船,平日隻打魚用,并不是載客遊湖的。

    那日忽然來了兩位小客人雇船,由此成了主顧,給錢極多,隻是不願人知他來曆。

     前晚水雲村楊公子忽同了兩個女客先後尋去,打聽這二位小客人的姓名、來曆。

    照我外孫所說,小客人和楊家女客都不是尋常人,我問他詳情,又不肯細說。

    适見四位少爺、小姐裝束、神情和人數,與他所說正合,又都是外鄉人,這裡大戶隻楊公子一家,他家撐船的老朱也說楊家來了三位遠客,到君山走了一次,故此被老漢猜中了。

    ”靈姑、南绮再往下盤诘,漁人原是耳聞,不曾相見,俱答不知。

     四人正轉身想走,漁人見四人仍是前行,不曾依他路回退,繞向正路,又勸說道: “前面湖堤本來好走,近數日田家用水,因那地方僻靜,輕易無人走過,貪圖近便,挖了幾條水溝。

    今天風大,堤岸全濕,到處堆有污泥,走起來麻煩。

    我來時又遇到一件事,好鞋不沾臭狗屎,我已生了好些悶氣,勉強忍着來的。

    就照我外孫所說,諸位少爺、小姐都是好本事,也不犯和這班妖言惑衆、裝神鬧鬼的狗男女一般見識。

    又不是無路可走,你們何必繞着路去嘔閑氣哩?楊公子是這裡的大善人,名望很高,誰都尊敬。

    諸位是他家貴客,這類狗男女,勝了他們也不體面。

    要是他們暗使邪法,吃上一點小虧,他們人多勢盛,俱是下流,複仇之心更重,長日糾纏不休,不讨厭嗎?” 漁人還要說時,紀異見他隻管絮叨,老大不耐,忍不住插口問道:“老人家,你說什麼?那夥人做什麼的呢,值得這樣怕他?”漁人笑道:“那還有什麼好人?因為湘江一帶木排最多,每家木排均有一位會符法的師父,除用祝由科為人治病之外,遇上對頭,也能以法力與人比個高下。

    這些木排各有各幫,互相作對的很多,對平常人卻不怎欺負。

     内有一個王寡婦,他男人也是排師,前在江西一帶,慣用煞手傷人,因此出名多年,近已死去。

    王寡婦本人是個女巫婆,會有不少邪法,比她男人還要兇橫出名,江湘一帶,誰都不敢招惹。

    她有一個狗崽,外号花閻王,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不知怎的,和一家排上結了仇怨,日前雙方在君山前對了面。

    王寡婦有心尋事;木排上也有了準備,事前把一位最有名望退隐多年的老師父請了出來,等在排上。

    木排順流直下,照例不讓來船。

     王寡婦為想讓狗崽成名,自己藏在艙裡搗鬼,先不出面,令狗崽立在船頭上發威,那麼大湖面,舍了寬處不走,卻向對面木排撞去。

    木排上人本心不願惹事,卻也不願自壞;日規讓他,便由木排二師父出面,用法力連船帶木排一齊定住,中間空出一段水面,然後才和來船理論。

    狗崽不但強橫辱罵,不肯讓開,反倒施展邪法,想将木排拆散,無奈法力不是人家對手。

    王寡婦看出不妙,親自出場,雙方便各施法力,就在湖上鬥了起來。

     老排師先未理她,等了一會,木排被王寡婦拆散,方始出面,一伸手,便将拆散了的木排聚集還原,依然好言相勸。

    王寡婦自然不輸這口氣,執意一拼。

    正在施展毒手,忽然側面飛來一隻小船,上坐着兩個少年,照面便是一雷,将王寡婦母子打落水下,小船卻忽然不見。

    我們都料是水神顯聖,王寡婦母子已死湖内。

    哪知隻狗崽一人震死,王寡婦竟用邪法水遁逃去。

    這一來自然仇恨更大。

    昨早起來便聽人們傳說,王寡婦約了能手前來湖邊,一面等候那木排經過,拼個死活存亡,一面尋那兩個少年報仇,黨羽來了不少。

     “他們兩幫在江湖上都有很大的名頭,人多勢衆,地方上差人不但不敢管,見到反要賠着小心去巴結他們,貪圖得點錢用。

    這嶽州大碼頭,大地方,當地人都知道他們厲害,無一敢惹,平時還不怎樣,一旦有事,便看出他們的強橫霸道來了。

    前面湖邊有一個地方,名叫清楊灣,諸位少爺、小姐如往西門嶽陽樓去,乃是必由之路。

    現在被他們占住,恐礙了他們的法事,人和雞犬都不許往來,要過去必須繞着路走。

    那一帶盡是人家挖的引水溝子,我過時嘔了好些閑氣。

    本來說不定還要吃他們的苦頭,總算今天運氣還不算太差。

    灣頭上總共隻有兩小戶人家,恰都是我親戚。

    這夥惡賊大約憑真法力,敵不過那老排師,一味想放冷箭,特地選擇湖邊隐僻之處埋伏鬧鬼。

    就這樣,還膽小不敢十分露面,隻着一兩個黨羽守着兩頭,一面望風,一面禁止來往。

    幾個當頭和輩份大一點的,都借民家隐藏,正是我兩家親戚,聽見小狗發威罵人,出來勸解,才得安然走過。

     諸位少爺、小姐怎肯受那龜氣?他們眼裡從來沒有一個尊卑,如若經過,非嘔閑氣還在其次,稍為大意,還許吃虧,何苦呢?老漢最怕得罪他們,本不願多口,因為常年受着楊公子家的好處,諸位是他家的親戚朋友,才好言相勸。

    這夥惡賊,鬥不過他是吃眼前虧,什事都幹得出;就鬥得過,他們人多,有仇必報,定要時常糾纏,不但諸位少爺、小姐以後出門步步棘荊,還給楊公子惹事。

    ‘好鞋不沾臭狗屎’,哪個有這閑工夫和這類江湖小人打交道呢?” 裘元、紀異嫌老漁人說話不休,幾次想要開口,俱吃南绮、靈姑使眼色止住,一面留神靜聽。

    聽完,南绮首先問道:“楊公子和二位小姐向你外孫訪查的是兩個少年,那幫助排師一雷,将王寡婦母子打落水裡的,也是兩個少年,你也曾向你外孫問過,可知他姓名、來曆?先後是不是一起呢?”老漁人聞言,低頭想了想,仿佛有什省悟,略一遲疑,答道:“本來我答應過小外孫不該說的,因為諸位少爺、小姐是楊家的親友,不是外人,即使我說了,也不會滿處向人亂說,我就說了吧。

    那兩位少爺,一位年紀約有二十上下,生得極秀氣,極像一般大家公子,出手更是大方。

    想必是出遠門,不願被人知他來曆,穿着卻是平常。

    另一位年紀較小。

    兩人稱呼神氣倒像是親兄弟,相貌卻差了個一天一地:一個長得那麼秀美;一個卻是醜得少有,渾身皮包骨,又瘦又幹,身材又矮小,尖嘴縮腮,活似畫上的小雷公。

    照我小外孫所說,這兩兄弟如神仙一樣,且比那老排師、王寡婦的本事大得多呢。

    他那小船已被包下,近日魚也不打了,無早無夜,時常坐船去往君山遊玩,再不便在湖上劃着玩。

    那船要快就快,快起來和飛一樣,還不用人動手。

    有時将船隐起,外人便看不見;有時還能沉到水裡去,船上連一點水珠都沒有。

     那用雷打王寡婦的,因隔得遠,傳說甚多,說神說怪,衆口不一。

    我外孫沒談過此事,我還以為這兩人本不知曉,這時才想起這兩位少爺每天都在湖上玩,又有那麼大的法力,不是他們還有哪個?” 靈姑接口問道:“你說那小的一個,是不是一雙怪眼直放亮光,人雖瘦小,皮膚漆黑,如鐵一樣?”漁人道:“對呀。

    小姐怎麼知道的,他老躲着楊家的人,還帶出讨厭神氣,是什緣故?”靈姑笑對漁人道:“這人多半姓塗吧?”漁人驚道:“小外孫并沒對楊公子說過他的姓,小姐竟會知曉,莫非本來你們相識不成?”靈姑道:“我們本是一家人,隻是這次來遊君山嘔了點閑氣,各走各的,沒有一起遊罷了。

    我們不是往嶽陽樓去,隻在前面看看湖就回去,不會往青陽灣去,更不會和你說那些人争執,老人家您且請吧,”漁人聞言,又叮囑了幾句,方始别去。

     南绮笑問道:“我聽漁人說武當諸姊妹還找過那兩少年,先還以為是對頭。

    聽靈姊之言,竟是自己人了?”靈姑道:“我起先也有點疑心,嗣聽兩少年雷擊妖婦,行徑好些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