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劉元普雙生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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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有見識的,密地教對付些利器暗藏在身邊。

    當日見衆人已醉,就便乘機發作。

    約莫到二更時分,獄中一片聲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齊協手。

    先将那當牢的禁子殺了,打出牢門,将那獄吏牢于一個個砍翻,撞見的多是一刀一個。

    有的躲在黑暗裡聽時,隻聽得喊道:“太爺平時仁德,我每不要殺他!”直反到各衙門,殺了幾個佐貳官。

    那時正是清平時節,城門還未曾閉,衆人呐聲喊,一哄逃走出城。

    正是: 鳌魚脫卻金鈎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那時裴安卿聽得喧嚷,在睡夢中驚覺,連忙起來,早已有人報知。

    裴安卿聽說,卻正似頂門上失了三魂,腳底下蕩了七魄,連聲隻叫得苦,悔道:“不聽蘭孫之言,以至于此!誰知道将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面點起民壯分頭追捕。

    多應是海底撈針,那尋一個? 次日這樁事早報與上司知道,少不得動了一本。

    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達天聽,天子與群臣議處。

    若是裴安卿是個貪贓刻剝、阿谀谄佞的,朝中也還有人喜他。

    隻為平素心性剛直,不肯趨奉權貴;況且一清如水,俸資之外毫不苟取,那有錢财夤緣勢要?所以無一人與他辨冤。

    多道:“縱囚越獄,典守者不得辭其責。

    又且殺了佐貳,獨留刺史,事屬可疑,合當拿問。

    ”天子準奏,即便批下本來,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

    那時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來的杜母,也隻得低頭受縛。

    卻也道自己素有政聲,還有辨白之處,叫蘭孫收拾了行李,父女兩個同了押解人起程。

    不則一日,來到東京。

    那裴安卿舊日住居已奉聖旨抄沒了。

    僮仆數人分頭逃散,無地可以安身。

    還虧得鄭夫人在時,與清真觀女道往來,隻得借他一間房子與蘭孫住下了。

    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候旨。

    奉聖旨下大理獄鞫審,即刻便自進牢。

    蘭孫隻得将了些錢鈔買上告下,去獄中傳言寄語,擔茶送飯。

    元來裴安卿年衰力邁,受了驚惶,又受了苦楚,日夜憂虞,飲食不進。

    蘭孫設處送飯,枉自費了銀子。

     一日,見蘭孫正在獄門首來,便喚住女兒說道:“我氣塞難當,今日大分必死。

    隻為為人慈善,以緻召禍,累了我兒。

    雖然罪不及孥,隻是我死之後,無路可投,作婢為奴定然不免!”那安卿說到此處,好如萬箭攢心,長号數聲而絕。

    還喜未及會審,不受那三木囊頭之苦。

    蘭孫跌腳捶胸,哭得個發昏章第十一。

    欲要領取父親屍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當時蘭孫不顧死生利害,闖進大理寺衙門,哭訴越獄根由,哀感旁人。

    幸得那大理寺卿還是個有公道的人,見了這般情狀,恻然不忍。

    随即進一道表章,上寫着: 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陽刺史裴習撫字心勞,提防政拙。

    雖法禁多疏,自幹天譴,而反情無據,可表臣心。

    今已斃囹圄,宜從寬貸。

    伏乞速降天恩,赦其遺屍歸葬,以彰朝廷優待臣下之心。

    臣某惶恐上言。

    ” 那真宗也是個仁君,見裴習已死,便自不欲苛求,即批準了表章。

     蘭孫得了這個消息,算是黃連樹下彈琴一苦中取樂了。

    将身邊所剩餘銀,買口棺木,雇人擡出屍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觀中,做些羹飯澆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

    那裴安卿所帶盤費原無幾何,到此已用得幹幹淨淨了。

    雖是已有棺木,殡葬之資毫無所出。

    蘭孫左思右想道:“隻有個舅舅鄭公見任西川節度使,帶了家眷在彼,卻是路途險遠,萬萬不能搭救。

    真正無計可施。

    ”事到頭來不自由,隻得手中拿個草标,将一張紙寫着”賣身葬父”四字,到靈柩前拜了四拜,禱告道:“爹爹陰靈不遠,保奴前去得遇好人。

    ”拜罷起身,噙着一把眼淚,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恥,沿街喊叫。

    可憐裴蘭孫是個嬌滴滴的閨中處子,見了一個蓦生人也要面紅耳熱的,不想今日出頭露面!思念父親臨死言詞,不覺寸腸俱裂。

    正是: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生來運蹇時乖,隻得含羞忍辱。

     父兮侄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縱教血染鵑紅,彼蒼不念茕獨! 又道是天無絕人之路,正在街上賣身,隻見一個老媽媽走近前來,欠身施禮,問道:“小娘子為着甚事賣身?又恁般愁容可掬?”仔細認認,吃了一驚道:“這不是裴小姐?如何到此地位?”元來那媽媽正是洛陽的薛婆。

    鄭夫人在時,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往來的,故此認得。

    蘭孫擡頭見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個僻靜所在,含淚把上項事說了一遍。

    那婆子家最易眼淚出的,聽到傷心之處,不覺也哭起來道:“元來尊府老爺遭此大難!你是個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人?若要賣身,雖然如此嬌姿,不到得便為奴作婢,也免不得是個偏房了。

    ”蘭孫道:“今日為了父親,就是殺身,也說不得,何惜其他?”薛婆道:“既如此,小姐請免愁煩,洛陽縣劉一刺史老爺,年老無兒,夫人王氏要與他取個偏房,前日曾囑付我,在本處尋了多時,并無一個中意的。

    如今因為洛陽一個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頭親事,夫人乘便囑付親侄王文用帶了身價同我前來遍訪。

    也是有緣,遇着小姐。

    王夫人原說要個德容兩全的,今小姐之貌絕世無雙,賣身葬父又是大孝之事。

    這事十有九分了。

    那劉刺史仗義疏财,王夫人大賢大德,小姐到彼雖則權時落後,盡可快活終身。

    未知尊意何如?”蘭孫道:“但憑媽媽主張,隻是賣身為妾,玷辱門庭,千萬莫說出真情,隻認做民家之女罷了。

    ”薛婆點頭道是,随引了蘭孫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來。

    薛婆就對他說知備細。

    王文用遠遠地瞟去,看那小姐已覺得傾國傾城,便道:“有如此絕色佳人,何怕不中姑娘之意!”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當下一邊是落難之際,一邊是富厚之家,并不消争短論長,已自一說一中。

    整整兌足了一百兩雪花銀子,透與蘭孫小姐收了,就要接他起程。

    蘭孫道:“我本為葬父,故此賣身。

    須是完葬事過,才好去得。

    ”薛婆道:“小娘子,你孑然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陽成親之後,那時浼劉老爺差人埋葬,何等容易!”蘭孫隻得依從。

     那王文用是個老成才幹的人,見是要與姑夫為妾的,不敢怠慢。

    教薛婆與他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後。

    東京到洛陽隻有四百裡之程,不上數日,早已到了劉家。

    王文用自往解庫中去了。

    薛婆便悄悄地領他進去,叩見了王夫人。

    夫人擡頭看蘭孫時,果然是: 脂粉不施,有天然姿格;梳妝略試,無半點塵氛。

    舉止處,态度從容,語言時,聲音凄婉。

    雙蛾颦蹙,渾如西子入吳時;兩頰含愁,正似王嫱辭漢日。

    可憐妩媚清閨女,權作追随宦室人! 當時王夫人滿心歡喜,問了姓名,便收拾一間房子,安頓蘭孫,撥一個養娘服事他。

     次日,便請劉元普來,從容說道:“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嗔怪!”劉元普道:“夫人有話即說,何必諱言?”夫人道:“相公,你豈不聞人生七十古來稀?今你壽近七十,前路幾何?并無子息。

    常言道:‘無病一身輕,有子萬事足。

    ’久欲與相公納一側室,一來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來未得其人,姑且隐忍。

    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齡,抑且才色兩絕,願相公立他做個偏房,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也是劉門後代。

    ”劉元普道:“老夫隻恐命裡無嗣,不欲耽誤人家幼女。

    誰知夫人如此用心,而今且喚他出來見我。

    ”當下蘭孫小姐移步出房,倒身拜了。

    劉元普看見,心中想道:“我觀此女儀容動止決不是個以下之人。

    ”便開口問道:“你姓甚名誰?是何等樣人家之女?為甚事賣身?”蘭孫道:“賤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名蘭孫。

    父死無資,故此賣身殡葬。

    ”口中如此說,不覺暗地裡偷彈淚珠。

     劉元普相了又相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看你愁容可掬,必有隐情。

    可對我一一直言,與你作主分憂便了。

    ”蘭孫初時隐諱,怎當得劉元普再三盤問,隻得将那放囚得罪緣由從前至後細細說了一遍,不覺淚如湧泉。

    劉元普大驚失色,也不覺淚下道:“我說不像民家之女,夫人幾乎誤了老夫!可惜一個好官遭此屈禍!”忙向蘭孫小姐連稱:“得罪!”又道:“小姐身既無依,便住在我這裡,待老夫選擇地基,殡葬尊翁便了。

    ”蘭孫道:“若得如此周全,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賤妾一拜。

    ”劉元普慌忙扶起,分付養娘:“好生服事裴家小姐,不得有違!”當時走到廳堂,即刻差人往汴京迎裴使君靈柩。

    不多日,扶柩到了,卻好錢塘李縣令靈柩一齊到了。

    劉元普将來共停在一個莊廳之上,備了兩個祭筵拜奠。

    張氏自領了兒子,拜了亡夫;元普也領蘭孫拜了亡父。

    又延一個有名的地理師揀尋了兩塊好地基,等待臘月吉日安葬。

     一日,王夫人又對元普說道:“那裴氏女雖然貴家出身,卻是落難之中,得相公救援他的。

    若是流落他方,不知如何下賤去了。

    相公又與他擇地葬親,此恩非小,他必甘心與相公為妾的。

    既是名門之女,或者有些福氣,誕育子嗣,也不見得。

    若得如此,非但相公有後,他也終身有靠,未為不可。

    望相公思之。

    ”無人不說猶可,說罷,隻見劉元普勃然作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