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劉元普雙生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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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異人,深信其言,遂取田園、典鋪帳目一一稽查,又潛往街市、鄉間各處探聽,盡知其實,遂将衆管事人一一申饬,并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叱。

    自此益修善事,不題。

    卻說汴京有個舉子李遜,字克讓,年三十六歲;親妻張氏;生子李彥青,小字春郎,年方十七。

    本是西粵人氏,隻為與京師遙遠,十分孤貧,不便赴試,數年前挈妻攜子流寓京師。

    卻喜中了新科進士,除授錢塘縣尹。

    擇個吉日,一同到了任所。

    李克讓看見湖山佳勝,宛然神仙境界,不覺心中爽然。

    誰想貧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個不起之症。

    正是: 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隻奔福輕人。

     那張氏與春郎請醫調治,百般無效,看看待死。

     一日,李克讓喚妻子到床前,說道:“我苦志一生,得登黃甲,死亦無恨。

    但隻是無家可奔,無族可依,教我撇下寡婦孤兒,如何是了?可痛!可憐!”說罷,淚如雨下。

    張氏與春郎在旁勸住。

    克讓想道:“久聞洛陽劉元普仗義疏财,名傳天下,不論識認不識認,但是以情相求,無有不應。

    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

    ”便叫:“娘子,扶我起來坐了。

    ”又叫兒子春郎取過文房四寶,正待舉筆,忽又停止。

    心中好生躊躇道:“我與他從來無交,難叙寒溫。

    這書如何寫得?”疾忙心生一計,分付妻兒取湯取水,把兩個人都遣開了。

    及至取得湯水來時,已自把書重重封固,上面寫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遜書呈洛陽恩兄劉元普親拆”。

    把來遞與妻兒收好,說道:“我有個八拜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劉元普,本貫洛陽人氏。

    此人義氣幹霄,必能濟汝母子。

    将我書前去投他,料無阻拒。

    可多多拜上劉伯父,說我生前不及相見了。

    ”随分付張氏道:“二十載恩情,今長别矣。

    倘蒙伯父收留,全賴小心相處。

    必須教子成名,補我未逮之志。

    你已有遺腹兩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讀父書;若生女時,将來許配良人。

    我雖死亦瞑目。

    ”又分付春郎道:“汝當事劉伯父如父,事劉伯母如母,又當孝敬母親,勵精學業,以圖榮顯,我死猶生。

    如違我言,九泉之下亦不安也!”兩人垂淚受教。

     又囑付道:“身死之後,權寄棺木浮丘寺中,俟投過劉伯父,徐圖殡葬。

    但得安土埋藏,不須重到西粵。

    ”說罷,心中哽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遜如此清貧,難道要做滿一個縣令也不能勾!”當時蓦然倒在床上,已自叫喚不醒了。

    正是: 君恩新荷喜相随,誰料天年已莫追! 休為李君傷夭逝,四齡已可傲顔回。

     張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複蘇。

    張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劉君不肯相容,如何處置?”春郎道:“如今無計可施,隻得依從遺命。

    我爹爹最是識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見得。

    ”張氏即将囊橐檢點,那曾還剩得分文?元來李克讓本是極孤極貧的,做人甚是清方。

    到任又不上一月,雖有些少,已為醫藥廢盡了。

    還虧得同僚相助,将來買具棺木盛殓,停在衙中。

    母子二人朝夕哭奠,過了七七之期,依着遺言寄柩浮丘寺内。

    收拾些少行李盤纏,帶了遺書,饑餐渴飲,夜宿曉行,取路投洛陽縣來。

     卻說劉元普一日正在書齋閑玩古典,隻見門上人報道:“外有母子二人口稱西粵人氏,是老爺至交親戚,有書拜谒。

    ”元普心下着疑,想道:“我那裡來這樣遠親?”便且教請進。

    母子二人走到眼前,施禮已畢。

    元普道:“老夫與賢母子在何處識面?實有遺忘,伏乞詳示。

    ”李春郎笑道:“家母、小侄其實不曾得會。

    先君卻是伯父至交。

    ”元普便請姓名。

    春郎道:“先君李遜,字克讓;母親張氏;小侄名彥青,字春郎,本貫西粵人氏。

    先君因赴試,流落京師,以後得第,除授錢塘縣尹,一月身亡。

    臨終時憐我母子無依,說有洛陽劉伯父是幼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後赍了手書,自任所前來拜懇。

    故此母子造宅,多有驚動。

    ”元普聞言,茫然不知就裡。

    春郎便将書呈上,元普看了封簽上面十五字,好生詫異。

    及至拆封看時,卻是一張白紙。

    吃了一驚,默然不語,左右想了一回,猛可裡心中省悟道:“必是這個緣故無疑,我如今不要說破,隻叫他母子得所便了。

    ”張氏母子見他沉吟,隻道不肯容納,豈知他卻是天大一場美意! 元普收過了書,便對二人說道:“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會。

    誰知已作古人?可憐!可憐!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了。

    ”便叫請出王夫人來說知來曆,認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禮自居,當時擺設筵席款待二人。

    酒間說起李君靈柩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應承殡葬之事。

    王夫人又與張氏細談,已知他有遺腹兩月了。

    酒散後,送他母子到南樓安歇。

    家夥器皿無一不備,又撥幾個僮仆服侍。

    每日三餐十分豐美。

    張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過望,誰知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盡,過了幾時,元普見張氏德性溫存。

    春郎才華英敏,更兼謙謹老成,愈加敬重。

    又一面打發人往錢塘扶柩了。

     忽一日,正與王夫人閑坐,不覺掉下淚來。

    夫人忙問其故,元普道:“我觀李氏子,儀容志氣,後來必然大成。

    我若得這般一個兒子,真可死而無恨。

    今年華已去,子息查然,為此不覺傷感。

    ”夫人道:“我屢次勸相公娶妾,隻是不允。

    如今定為相公覓一側室,管取宜男。

    ”元普道:“夫人休說這話,我雖垂暮,你卻尚是中年。

    若是天不絕我劉門,難道你不能生育?若是命中該絕,縱使姬妾盈前,也是無幹。

    ”說罷,自出去了。

    夫人這番卻主意要與丈夫娶妾,曉得與他商量定然推阻。

    便私下叫家人喚将做媒的薛婆來,說知就裡,又囑付道:“直待事成之後,方可與老爺得知。

    必用心訪個德容兼備的,或者老爺才肯相愛。

    ”薛婆一一應諾而去。

    過不多日,薛婆尋了幾頭來說,領來看了,沒一個中夫人的意。

    薛婆道:“此間女子隻好恁樣。

    除非汴梁帝京五方雜聚去處,才有出色女子。

    ”恰好王文用有别事要進京,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央薛婆與他同去尋覓。

    薛婆也有一頭媒事要進京,兩得其便,就此起程不題。

    如今再表一段緣姻。

    話說汴京開封府祥符縣有一進士姓裴名習,字安卿,年登五十,夫人鄭氏早亡。

    單生一女,名喚蘭孫,年方二八,儀容絕世。

    裴安卿做了郎官幾年,升任襄陽刺史。

    有人對他說道:“官人向來清苦,今得此美任,此後隻愁富貴不愁貧了。

    ”安卿笑道:“富自何來?每見貪酷小人,惟利是圖,不過使這幾家治下百姓賣地貼婦充其囊橐。

    此真狼心狗行之徒!天子教我為民父母,豈是教我殘害于民!我今此去,惟吃襄陽一杯淡水而已。

    貧者人之常,叨朝廷之祿,不至凍餒足矣,何求富為!”裴安卿立心要作個好官,選了吉日,帶了女兒起程赴任。

    不則一日,到了襄陽。

    莅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詞清訟簡。

    民間造成幾句謠詞,說道: 襄陽府前一條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吏書去打盹,門子皂隸去砍柴。

     光陰荏苒,又早六月炎天。

    一日,裴安卿與蘭孫吃過午飯,暴暑難當。

    安卿命汲井水解熱,霎時井水将到。

    安卿吃了兩蠱,随後叫女兒吃。

    蘭孫飲了數口,說道:“爹爹,恁樣淡水,虧爹爹怎生吃下偌多!”安卿道:“休說這般折福的話!你我有得這水吃時,也便是神仙了,豈可嫌淡!”蘭孫道:“爹爹,如何便見得折福?這樣時候,多少王孫公子雪藕調冰,浮瓜沉李,也不為過。

    爹爹身為郡侯,飲此一杯淡水,還道受用,也太迂闊了!”安卿道:“我兒不谙事務,聽我道來。

    假如那王孫公子倚傍着祖宗的勢耀,頂戴着先人積攢下的錢财,不知稼穑,又無甚事業,隻圖快樂,落得受用。

    卻不知樂極悲生,也終有馬死黃金盡的時節。

    縱不然,也是他生來有這些福氣。

    你爹爹貧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責,須不能勾比他。

    還是那一等人,假如當此天道,為将邊庭,身披重铠,手執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

    更有那荷垂锸農夫,經商工役,辛勤隴陌,奔走泥塗,雨汗通流,還禁不住那當空日曬。

    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時過誤,問成罪案,困在囹圄,受盡鞭棰,還要肘手鐐足,這般時節,拘于那不見天日之處,休說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勻。

    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娘皮肉痛癢一般,難道偏他們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豈不是神仙?今司獄司中見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獄,日給冷水一次,待交秋再作理會。

    ”蘭孫道:“爹爹未可造次。

    獄中罪人皆不良之輩,若輕松了他,倘有不測,受累不淺。

    ”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豈負我?我但分付牢子緊守監門便了。

    ”也是合當有事,隻因這一節,有分教:應死囚徒俱脫網,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獄吏将囚人散禁在牢,日給涼水與他,須要小心看守。

    獄卒應諾了,當日便去牢裡松放了衆囚,各給涼水。

    牢子們緊緊看守,不緻疏虞。

    過了十來日,牢子們就懈怠了。

    忽又是七月初一日,獄中舊例:每逢月朔便獻一番利市。

    那日燒過了紙,衆牢子們都去吃酒散福。

    從下午吃起,直吃到黃昏時候,一個個酪酊爛醉。

    那一幹囚犯,初時見獄中寬縱,已自起心越牢。

    内中有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