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賣油郎獨占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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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萬個,也還數不到小可頭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

    ”美娘道:“這話實是真心,怎說‘取笑’二字!我自十四歲被媽媽灌醉,梳弄過了,此時便是從良,隻為未曾相處得人,不辨好歹,恐誤了終身大事。

    以後相處的雖多,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那有憐香惜玉的真心。

    看來看去,隻有你是個志誠君子,況聞你尚未娶親。

    若不嫌我煙花賤質,情願舉案齊眉,白頭奉侍。

    你若不允之時,我就将三尺白羅死于君前,表白我一片誠心。

    也強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沒名沒目,惹人笑話。

    ”說罷,嗚嗚的哭将起來。

    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傷。

    小可承小娘子錯愛,将天就地,求之不得,豈敢推托!隻是小娘子千金聲價。

    小可家貧力薄,如何擺布,也是力不從心了。

    ”美娘道:“這卻不妨。

    不瞞你說,我隻為從良一事,預先積趱些東西寄頓在外。

    贖身之費,一毫不費你心力。

    ”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贖身,平昔住慣了高堂大廈,享用了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過活?”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無怨!”秦重道:“小娘子雖然,隻怕媽媽不從!”美娘道:“我自有道理。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兩個直說到天明。

     原來黃翰林的衙内,韓尚書的公子,齊太尉的舍人,這幾個相知的人家,美娘都寄頓得有箱籠。

    美娘隻推要用,陸續取到密地,約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

    然後一乘轎子擡到劉四媽家,訴以從良之事。

    劉四媽道:“此呈老身前日原說過的。

    隻是年紀還早,又不知你要從那一個?”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語,是個真從良、樂從良、了從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絕的勾當。

    隻要姨娘肯開口時,不愁媽媽不允。

    做侄女的别沒孝順,隻有十兩金子奉與姨娘,胡亂打些钗子。

    是必在媽媽前做個方便。

    事成之時,媒禮在外。

    ”劉四媽看見這金子,笑得眼兒沒縫,便道:“自家兒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東西!這金子權時領下,隻當與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

    隻是你的娘把你當個搖錢之樹,等閑也不輕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銀子!那主兒可是肯出手的麼?也得老身見他一見,與他講道方好。

    ”美娘道:“姨娘莫管閑事,隻當你侄女自家贖身便了。

    ”劉四媽道:“媽媽可曉得你到我家來?”美娘道:“不曉得。

    ”四媽道:“你且在我家便飯,待老身先到你家,與媽媽講,講得通時,然後來報你!” 劉四媽雇乘轎子擡到王九媽家,九媽相迎入内。

    劉四媽問起吳八公子之事,九媽告訴了一遍。

    四媽道:“我們行戶人家,到是養成個半低不高的丫頭,盡可賺錢,又且安穩。

    不論什麼客主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

    侄女隻為聲名大了,好似一塊鲞魚落地,馬蟻兒都要鑽他,雖然熱鬧,卻也不得自在。

    說便許多一夜也隻是個虛名,那些王孫公子來一遍,動不動有幾個幫閑,連宵達旦,好不費事。

    跟随的人又不少,個個要奉承得他到一些不到之處,口裡就出粗哩嗹羅嗹的罵人,還要暗損你家夥,又不好告訴得他家主,受了若幹悶氣。

    況且山人墨客、詩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幾時官身。

    這些富貴子弟你争我奪,依了張家,違了李家,一邊喜,少不得一邊怪了。

    就是吳八公子這一個風波,吓殺人的,萬一失差,卻不連本送了?官宦人家,與他打官司不成,隻索忍氣吞聲,今日還虧着你家時運高,太平沒事,一個霹靂空中過去了。

    倘然山高水低,悔之無及。

    妹子聞得吳八公子不懷好意,還要與你家索鬧。

    侄女的性氣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是這件,乃是個惹禍之本。

    ”九媽道:“便是這件,老身好不擔憂。

    就是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稱的人,又不是下賤之人。

    這丫頭抵死不肯接他,惹出這場寡氣。

    當初他年紀小時還聽人教訓,如今有了個虛名,被這些富貴子弟誇他獎他,慣了他性情,驕了他氣質,動不動自作自主,逢着客來,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願時,便是九牛也休想牽得他轉!”劉四媽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則如此。

    ”王九媽道:“我如今與你商議,倘若有個肯出錢的,不如賣了他去,到得幹淨,省得終身擔着鬼胎過日。

    ”劉四媽道:“此言甚妙!賣了他一個,就讨得五六個。

    若湊巧撞得着相應的,十來個也讨得的。

    這等便宜的事如何不做!”王九媽道:“老身也曾算計過來,那些有勢有力的不肯出錢,專要讨人便宜。

    及至肯出幾兩銀子的,女兒又嫌好道歉,做張做智的不肯。

    若有好主兒,妹子做媒,作成則個。

    倘若這丫頭不肯時節,還求你撺掇。

    這丫頭做娘的話也不聽,隻你說得他信,話得他轉。

    ” 劉四媽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來,正為與侄女做媒,你要許多銀子便肯放他出門?”九媽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們這行戶中隻有賤買。

    那有賤賣?況且美兒數年盛名滿臨安,誰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難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動?少不得要他千金。

    ”劉四媽道:“待妹子去講,若肯出這個數目,做妹子的便來多口。

    若合不着時,就不來了。

    ”臨行時,又故意問道:“侄女今日在那裡?”王九媽道:“不要說起,自從那日吃了吳公子的虧,怕他還來淘氣,終日裡擡個轎子,各宅去分訴,前日在齊太尉家,昨日在黃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在那家去了!”劉四媽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盤星,也不容侄女不肯。

    萬一不肯時,做妹子自會勸他。

    隻是尋得主顧來,你卻莫要捉班做勢。

    ”九媽道:“一言既出,并無他說!”九媽送至門首。

    劉四媽叫聲聒噪,上轎去了。

    這才是:數黑論黃雌陸賈,說長話短女随何; 若還都像虔婆口,尺水能興萬丈波。

     劉四媽回到家中,與美娘說道:“我對你媽媽如此說,這般講,你媽媽已自肯了。

    隻要銀子見面,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銀子已曾辦下,明日姨娘千萬到我家來,玉成其事。

    不要冷了場,改日又費講。

    ”四媽道:“既然約定,老身自然到宅。

    ”美娘别了劉四媽,回家一字不題。

     次日午牌時分,劉四媽果然來了。

    王九媽問道:“所事如何?”四媽道:“十有八九,隻不曾與侄女說過。

    ”四媽來到美娘房中,兩下相叫了,講了一回說話。

    四媽道:“你的主兒到了不曾?那話兒在那裡?”美娘指着床頭道:“在這幾隻皮箱裡。

    ”美娘把五、六隻皮箱一時都開了,五十兩一封,搬出十三四封來,又把些金珠寶玉算價,足夠千金之數。

    把個劉四媽驚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紀,這等有肚腸!不知如何設法積下許多東西?我家這幾個粉頭,一般接客,趕得着他那裡!不要說不會生發,就是有幾文錢在荷包裡,閑時買瓜子磕,買糖兒吃,兩條腳布破了,還要做媽的與他買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着年時賺了若幹錢鈔,臨出門還有這一主大财,又是取諸宮中,不勞餘力。

    ”這是心中暗想之語,卻不曾說出來。

    美娘見劉四媽沉吟,隻道作難索謝,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綢、兩股寶钗、一對鳳頭玉簪,放在桌上,道:“這幾件東西奉與姨娘為伐柯之敬!”劉四媽歡天喜地對王九媽說道:“侄女情願自家贖身,一般身價,并不短少分毫,比着孤老贖身更好。

    省得閑漢們從中說合,費酒費漿,還要加一加二的謝他!” 王九媽聽得說女兒皮箱内有許多東西,到有個咈然之色。

    你道卻是為何?世間隻有鸨兒的狠,做小娘的設法些東西都送到他手裡,才是快活。

    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籠内,鸨兒曉得些風聲,專等女兒出門,捵開鎖鑰,翻箱倒籠取個罄空。

    隻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頭兒,替做娘的掙得錢鈔,又且性格有些古怪,等閑不敢觸他。

    故此卧房裡面,鸨兒的腳也不搠進去,誰知他如此有錢! 劉四媽見九媽顔色不善,便猜着了,連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兩意。

    這些東西都是侄女自家積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錢。

    他若肯花費時,也花費了;或是他不長進,把來津貼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裡知道!這還是他做家的好處。

    況且小娘自己手中沒有錢鈔,臨到從良之際,難道赤身趕他出門?少不得頭上腳下都要收拾得光鮮,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

    如今他自家拿得這些東西,料然一絲一線不費你的心,這一主銀子,是你完完全全鼈在腰胯裡的,他就贖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兒!倘然他得好時,時朝月節,怕他不來孝順你!就是嫁了人時,他又沒有親爹親娘,你也還去做得着他的外婆。

    受用處正有哩!”隻這一套話說得王九媽心中爽然,當下應允。

    劉四媽就去搬出銀子,一封封兌過,交付與九媽;又把這些金珠寶玉,逐件指物作價。

    對九媽說道:“這都是你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價錢,若換與人,還便宜得幾十兩銀子。

    ”王九媽雖同是個鸨兒,到是個老實頭兒,憑劉四媽說話,無有不納。

    劉四媽見王九媽收了這主東西,便叫亡八寫了婚書,交付與美兒。

    美兒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媽出門,借姨娘家住一兩日,擇吉從良,未知姨娘允否?”劉四媽得了美娘許多謝禮,生怕九媽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門,完成一事,說道:“正該如此!”當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鋪蓋之類。

    但是鸨兒家中之物,一毫不動。

    收拾已完,随着四媽出房,拜别了假爹假媽,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

    王九媽一般哭了幾聲。

    美娘喚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轎,同劉四媽到劉家去。

    四媽出一間幽靜的好房,安頓下美娘行李,衆小娘都來與美娘叫喜。

    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劉四媽家讨信,已知美娘贖身出來。

    擇了吉日,笙蕭鼓樂娶親。

    劉四媽就做大媒送親,朱重與花魁娘子花燭洞房,歡喜無限!雖然舊事風流,不減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婦請新人相見,各各相認,吃了一驚;問起根由,至親三口抱頭而哭。

    朱重方才認得是丈人、丈母,請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見。

    親鄰聞知無不駭然,是日,整備筵席,慶賀兩重之喜,飲酒盡歡而散。

     三朝之後,美娘教丈夫備下幾副厚禮,分送舊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頓箱籠之恩,并報他從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終處。

    王九媽、劉四媽家各有禮物相送,無不感激。

    滿月之後,美娘将箱籠打開,内中都是黃白之資,吳绫、蜀錦何止百計,共有三千餘金,都将鑰匙交付丈夫,慢慢的買房置産,整頓家當。

    油鋪生理,都是丈人莘公管理。

    不上一年,把家業掙得花錦般相似,驅奴使婢,甚有氣象。

     朱重感謝天地神明保佑之德,發心于各寺廟喜舍合殿香燭一般,供琉璃燈油三個月,齋戒沐浴,親往拈香禮拜。

    先從昭慶寺起,其他靈隐、法相、淨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

    就中單說天竺寺,是觀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處香火俱盛,卻是山路,不通舟楫。

    朱重叫從人挑了一擔香燭,三擔清油,自己乘轎而往。

    先到上天竺來,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點燭添香。

    此時朱重居移氣,養移體,儀容魁岸。

    非複幼時面目,秦公那裡認得他是兒子。

    隻因油桶上有個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為奇。

    也是天然湊巧,剛剛到上天竺,偏用着這兩隻油桶。

    朱重拈香已畢,秦公托出茶盤,主僧奉茶。

    秦公問道:“不敢動問施主,這油桶上為何有此三字?”朱重聽得問聲,帶着汴梁人的土音,忙問道:“老香火,你問他怎麼?莫非也是汴梁人麼?”秦公道:“正是。

    ”朱重道:“你姓甚名誰?為何在此出家?共有幾年了?”秦公把自己姓名、鄉裡細細告訴:“某年上避兵來此,因無活計,将十三歲的兒子秦重過繼與朱家,如今有八年之遠。

    一向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問得信息。

    ”朱重一把抱住,放聲大哭道:“孩兒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買賣,正為要訪求父親下落,故此于油桶上寫‘汴梁秦’三字做個标識。

    誰知此地相逢,真乃天與其便!” 衆僧見他父子别了八年,今朝重會,各各稱奇。

    朱重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與父親同宿,各叙情節。

    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兩個疏頭換過,内中朱重仍改做秦重,複了本姓,兩處燒香禮拜已畢,轉到上天竺,要請父親回家,安樂供養。

    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齋,不願随兒子回家。

    秦重道:“父親别了八年,孩兒有缺侍奉。

    況孩兒新娶媳婦,也得他拜見公公方是。

    ”秦公隻得依允。

    秦重将轎子讓與父親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

    秦重取出一套新衣與父親換了,中堂設坐,同妻莘氏雙雙參拜。

    親家莘公、親母阮氏齊來見禮。

    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開葷,素酒素食。

    次日,鄰裡斂财稱賀。

    一則新婚,二則新娘子家眷團圓,三則父子重逢,四則秦小官歸宗複姓,共是四重大喜。

    一連又吃了幾日喜酒,秦公不願家居,思想上天竺故處清淨出家。

    秦重不敢違親之志,将銀二百兩,于上天竺另造淨室一所,送父親到彼居住。

    其日用供給按月送去。

    每十日親往候問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餘,端坐而化,遺命葬于本山。

    此是後話。

     卻說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兩個孩兒,俱讀書成名。

    至今風月中市語,凡誇人善于幫襯,都叫做“秦小官”,又叫“賣油郎”。

    有詩為證: 春來處處百花新,蜂蝶紛紛競采春; 堪愛豪家多子弟,風流不及賣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