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賣油郎獨占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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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酒後之酒,醉中之醉,自覺立腳不住。

    喚丫環開了卧房,點上銀釭,也不卸頭,也不解帶,足麗脫了繡鞋,和衣上床,倒身而卧。

     鸨兒見女兒如此做作,甚不過意。

    對秦重道:“小女平日慣了,他專會使性。

    今日他心中不知為什麼有些不自在,卻不幹你事,休得見怪!”秦重道:“小可豈敢!”鸨兒又勸了秦重幾杯酒,秦重再三告止。

    鸨兒送入卧房,向耳旁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溫存些。

    ”又叫道:“我兒起來,脫了衣服,好好的睡。

    ”美娘已在夢中,全不答應,鸨兒隻得去了。

    丫環收拾了杯盤之類,抹了桌子,叫聲:“秦小官人,安置罷!”秦重道:“有熱茶要一壺。

    ”丫環泡了一壺濃茶送進房裡,帶轉房,自去耳房中安歇。

    秦重看美娘時,面對裡床睡得正熟,把錦被壓于身下。

    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驚醒他。

    忽見闌幹上又放着一床大紅纟甯絲的錦被,輕輕的取下,蓋在美娘身上。

    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熱茶,脫鞋上床,捱在美娘身邊,左手抱着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正是:未曾握雨攜雲,也算偎香倚玉。

     卻說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轉來,自覺酒力不勝,胸中似滿溢之狀。

    爬起來,坐在被窩中,垂着頭,隻管打平哕。

    秦重慌忙也坐起來,知他要吐,放下茶壺,用手撫摩其背。

    良久,美娘喉間忍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美娘放開喉嚨便吐。

    秦重怕污了被窩,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張開,罩在他嘴上。

    美娘不知所以,盡情一嘔,嘔畢,還閉着眼讨茶嗽口。

    秦重下床,将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平之上。

    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噴噴的濃茶遞與美娘。

    美娘連吃了二碗,胸中雖然略覺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舊倒下,向裡睡去了。

    秦重脫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髒,重重裹着,放于床側,依然上床,擁抱似初。

    美娘那一覺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轉來,見旁邊睡着一個人,問道:“你是那個?”秦重答道:“小可姓秦。

    ”美娘想起夜來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記得真了,便道:“我夜來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

    ”又問:“可曾吐麼?”秦重道:“不曾。

    ”美娘道:“這樣還好。

    ”又想一想道:“我記得曾吐過的,又記得曾吃過茶來,難道做夢不成?”秦重方才說道:“是曾吐來,小可見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壺暖在懷裡。

    小娘子果然吐後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棄,飲了兩瓯。

    ”美娘大驚道:“髒巴巴的吐在那裡?”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

    ”美娘道:“如今在那裡?”重道:“連衣服裹着,藏過在那裡。

    ”美娘道:“可惜壞了你一件衣服。

    ”秦重道:“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餘瀝。

    ”美娘聽說,心下想道:“有這般識趣的人!”心裡已有四五分歡喜了。

     此時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

    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賣油,遂問道:“你實對我說,是什麼樣人?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問,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實是常來宅上賣油的秦重。

    ”遂将初次看見送客,又看見上轎,心下想慕之極,及積趱嫖錢之事,備細述了一遍。

    “夜來得親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滿意足。

    ”美娘聽說,愈加可憐,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

    你幹折了多少銀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見責,已為萬幸,況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經紀的人,積下些銀兩,何不留下養家?此地不是你來往的。

    ”秦重道:“小可單隻一身,并無妻小。

    ”美娘頓了一頓,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還來麼?”秦重道:“隻這昨宵相親一夜,已慰生平,豈敢又作癡想!”美娘想道:“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又且知情識趣,隐惡揚善,千百中難遇此一人。

    可惜是市井之輩。

    若是衣冠子弟,情願委身事之。

    ”正在沉吟之際,丫環捧洗臉水進來,又是兩碗姜湯。

    秦重洗了臉,因夜來未曾脫帻,不用梳頭,呷了幾口姜湯,便要告别。

     美娘道:“少住不妨,還有話說。

    ”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旁多站一刻,也是好的。

    但為人豈不自揣?夜來在此,實是大膽,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

    還是早些去了安穩。

    ”美娘點了一點頭,打發丫環出房,忙忙的開了減妝,取出二十兩銀子送與秦重道:“昨夜難為了你,這銀兩權奉為資本,莫對人說。

    ”秦重那裡肯受。

    美娘道:“我的銀子來路容易。

    這些須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遜。

    若本錢缺少,異日還有助你之處。

    那件污穢的衣服,我叫丫環湔洗幹淨了還你罷!”秦重道:“粗衣不煩小娘子費心,小可自會湔洗。

    隻是領賜不當。

    ”美娘道:“說那裡話!”将銀子挜在秦重袖内,推他轉身。

    秦重料難推卻,隻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脫下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門。

    打從鸨兒房前經過。

    鸨兒看見,叫聲:“媽媽!秦小官去了!”王九媽正在淨桶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賤事,改日特來稱謝。

    ”不說秦重去了。

    且說美娘與秦重雖然沒點相幹,見他一片誠心,去後好不過意。

    這一日因害酒,辭了客在家将息。

    千個萬個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

    有《桂枝兒》為證: 俏冤家,須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個做經紀本分人兒,那匡你會溫存,能軟款,知心如意。

    料你不是個使性的,料你不是個薄情的。

    幾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覺思量起。

     話分兩頭。

    再說邢權在朱十老家,與蘭花情熱;見朱十老病廢在床,全無顧忌。

    十老發作了幾場。

    兩個商量出一條計策來,俟夜靜更深,将店中資本席卷,雙雙的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次日天明,十老方知。

    央及鄰裡,出了個單,尋訪數目,并無動靜。

    深悔當日不合為邢權所惑,逐了朱重。

    如今日久見人心,聞說朱重賃居衆安橋下,挑擔賣油,不如仍舊收拾他回來,老死有靠。

    隻怕他記恨在心,教鄰舍好生勸他回家,但記好,莫記惡。

    秦重一聞此言,即日收拾了家夥搬回十老家裡。

    相見之間痛哭了一場,十老将所存囊橐盡數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餘兩本錢,重整店面,坐櫃賣油。

    因在朱家,仍稱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醫治不痊,嗚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親父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

    朱家祖墳在清波門外,朱重舉喪安葬,事事成禮,鄰裡皆稱其厚德。

    事定之後,仍先開店。

    原來這油鋪是個老店,從來生意原好,卻被邢權刻剝存私,将主顧弄斷了多少。

    今見朱小官在店,誰家不來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

    朱重單身獨自,急切要尋個老成幫手。

    有個慣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着一個五十餘歲的人來。

    原來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

    因那年避亂南奔,被官兵沖散了女兒瑤琴,夫妻兩口凄凄惶惶,東逃西竄,胡亂過了幾年。

    今日聞臨安興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

    誠恐女兒流落此地,特來尋訪,又沒消息。

    身邊盤纏用盡,欠了飯錢,被飯店中終日趕逐,無可奈何。

    偶然聽見金中說起朱家油鋪要尋個賣油幫手,自己曾開過六陳鋪子,賣油之事,都則在行。

    況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鄉裡,故此央金中引薦到來。

    朱重問了備細,鄉人見鄉人,不覺感傷。

    “既然沒處投奔,你老夫妻兩口隻住在我身邊,隻當個鄉親相處,慢慢的訪着令愛消息,再作區處。

    ”當下取兩貫錢把與莘善,去還了飯錢,連渾家阮氏也領将來,與朱重相見了,收拾一間空房,安頓他老夫婦在内。

    兩口兒也盡心竭力,内外相幫,朱重甚是歡喜。

    光陰似箭,不覺一年有餘。

    多有人見朱小官年長朱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誠,情願白白把女兒送他為妻。

    朱重因見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閑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訪求個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親。

    以此日複一日,擔閣下去。

    正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再說王美娘在九媽家,盛名之下,朝歡暮樂,真個口厭肥甘,身嫌錦繡。

    然雖如此,每遇不如意之處,或是子弟們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後,半夜三更,沒人疼熱,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處來,隻恨無緣再會。

    也是他桃花運盡,合當變更,一年之後,生出一段事端來。

     卻說臨安城中有個吳八公子。

    父親吳嶽見為福州太守。

    這吳八公子新從父親任上回來,廣有金銀。

    平昔間也喜賭錢吃酒,三瓦兩舍走動,聞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識面,屢屢遣人來約,欲要嫖他。

    王美娘聞他氣質不好,不願相接,托故推辭非止一次。

    那吳八公子也曾和着閑漢們親到王九媽家幾番,都不曾會。

    其時清明節屆,家家掃墓,處處踏青。

    美娘因連日遊春困倦,且是積下許多詩畫之債未曾完得,分付家中:“一應客來,都與我辭去!”閉了房門,焚起一爐好香,擺設文房四寶,方欲舉筆,隻聽得外面沸騰,卻是吳八公子領着十餘個狠仆來接美娘遊湖。

    因見鸨兒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兇,打家打夥,直鬧到美娘房前,隻見房門鎖閉。

    原來妓家有個回客法兒,小娘躲在房内,卻把房門反鎖,支吾客人,隻推不在,那老實的就被他哄過了;吳公子是慣家,這些套子怎地瞞得。

    分付家人扭斷了鎖,把房門一腳踢開。

    美娘躲身不疊,被公子看見,不由分說,教兩個家人左右牽手,從房内直拖出房外來,口中兀目亂嚷亂罵。

    王九媽欲待上前陪禮解勸,看見勢頭不好,隻得閃過。

    家中大小躲得沒半個影兒。

    吳家狠仆牽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門,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飛跑。

    八公子在後,揚揚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扌雙下了湖船,方才放手。

    美娘十二歲到王家,錦繡中養成,珍寶般供養,何曾受恁般淩賤。

    下了船,對着船頭掩面大哭,吳八公子全不放下面皮,氣忿忿的像關雲長單刀赴會,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于旁。

    一面分付開船,一面數一數二的發作一個不住:“小賤人,小娼根!不受人擡舉!再哭時,就讨打了!”美娘那裡怕他,哭之不已。

    船至湖心亭,吳八公子分付擺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卻分付家人:“叫那小賤人來陪酒!”美娘抱住了欄杆,那裡肯去,隻是嚎哭。

    吳八公子也覺沒興,自己吃了幾杯淡酒,收拾下船,自來扯美娘。

    美娘雙腳亂跳,哭聲愈高。

    吳八公子大怒,教狠仆撥去簪珥。

    美娘蓬着頭。

    跑到船頭上就要投水,被家童們扶住。

    公子道:“你撒賴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隻費得我幾兩銀子,不為大事。

    隻是送你一條性命也是罪過。

    你住了啼哭時,我就放你回去,不難為你。

    ”美娘聽說放他回去,真個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将美娘繡鞋脫下,去其裹腳,露出一對金蓮,如兩條玉筍相似。

    教狠仆扶他上岸,罵道:“小賤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卻沒人相送。

    ”說罷,一篙子撐開,再向湖中而去。

    正是:焚琴煮鶴從來有,惜玉憐香幾個知! 美娘赤了腳,寸步難行,思想:“自己才貌兩全,隻為落于風塵,受此輕賤。

    平昔枉自結識許多王孫貴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這般淩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為高。

    隻是死得沒些名目,枉自享個盛名,到此地位,看着村莊婦人也勝我十二分。

    這都是劉四媽這個花嘴哄我落坑堕塹,緻有今日!自古紅顔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聲大哭。

    事有偶然,卻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門外朱十老的墳上祭掃過了,打發祭物下船,自己步回,從此經過。

    聞得哭聲,上前看時,雖然蓬頭垢面,那玉貌花容從來無兩,如何不認得!吃了一驚,道:“花魁娘子,如何這般模樣?”美娘哀哭之際,聽得聲音厮熟,止啼而看,原來正是知情識趣的秦小官!美娘當此之際,如見親人,不覺傾心吐膽告訴他一番。

    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為之流淚,袖中帶得有白绫汗巾一條約有五尺多長,取出劈半扯開,奉與美娘裹腳,親手與他拭淚,又與他挽起青絲,再三把好言寬解。

    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喚個暖轎請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媽家。

     九媽不得女兒消息,在四處打探,慌迫之際,見秦小官送女兒回來,分明送一顆夜明珠還他,如何不喜!況且鸨兒一向不見秦重挑油上門,多曾聽得人說,他承受了朱家的店業,手頭活動,體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

    又見女兒這等模樣,問其緣故,已知女兒吃了大苦,全虧了秦小官,深深拜謝,設酒相待。

    日已向晚,秦重略飲數杯,起身作别。

    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心于你,恨不得你見面。

    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鸨兒也來扳留,秦重喜出望外。

     是夜,美娘吹彈歌舞,曲盡生平之技,奉承秦重。

    秦重如做了一個遊仙好夢,喜得魄蕩魂消,手舞足蹈。

    夜深酒闌,二人相挽就寝。

    雲雨之事,其美滿更不必言。

    一個是足力後生,一個是慣情女子。

    這邊說,三年懷想,費幾多役夢勞魂;那邊說,一載相思,喜僥幸粘皮貼肉。

    一個謝前番幫襯,合今番恩上加恩,一個謝今夜總成,比前夜愛中添愛。

    紅粉妓傾翻粉盒,羅帕留痕,賣油郎打發油瓶,被窩沾濕。

    可笑村兒幹折本,作成小丫弄風流。

    雲雨已罷,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與你說,你休得推托。

    ”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時,就赴湯蹈火亦所不辭,豈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