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三感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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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三年憶光緒朝末豐之餘 我想贊美幾句一些過去的人,這恐怕并不是“骸骨的迷戀”〔2〕。

     所謂過去的人,是指光緒末年的所謂“新黨”〔3〕,民國初年,就叫他們“老新黨”。

    甲午戰敗〔4〕,他們自以為覺悟了,于是要“維新”,便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也看《學算筆談》〔5〕,看《化學鑒原》〔6〕;還要學英文,學日文,硬着舌頭,怪聲怪氣的朗誦着,對人毫無愧色,那目的是要看“洋書”,看洋書的緣故是要給中國圖“富強”,現在的舊書攤上,還偶有“富強叢書”〔7〕出現,就如目下的“描寫字典”“基本英語”一樣,正是那時應運而生的東西。

    連八股出身的張之洞〔8〕,他托缪荃孫代做的《書目答問》也竭力添進各種譯本去,可見這“維新”風潮之烈了。

     然而現在是别一種現象了。

    有些新青年,境遇正和“老新黨”相反,八股毒是絲毫沒有染過的,出身又是學校,也并非國學的專家,但是,學起篆字來了,填起詞來了,勸人看《莊子》《文選》〔9〕了,信封也有自刻的印闆了,新詩也寫成方塊了,除掉做新詩的嗜好之外,簡直就如光緒初年的雅人一樣,所不同者,缺少辮子和有時穿穿洋服而已。

    近來有一句常談,是“舊瓶不能裝新酒”〔10〕。

    這其實是不确的。

    舊瓶可以裝新酒,新瓶也可以裝舊酒,倘若不信,将一瓶五加皮和一瓶白蘭地互換起來試試看,五加皮裝在白蘭地瓶子裡,也還是五加皮。

    這一種簡單的試驗,不但明示着“五更調”“攢十字”〔11〕的格調,也可以放進新的内容去,且又證實了新式青年的軀殼裡,大可以埋伏下“桐城謬種”或“選學妖孽”〔12〕的喽羅。

     “老新黨”們的見識雖然淺陋,但是有一個目的:圖富強。

    所以他們堅決,切實;學洋話雖然怪聲怪氣,但是有一個目的:求富強之術。

    所以他們認真,熱心。

    待到排滿學說播布開來,許多人就成為革命黨了,還是因為要給中國圖富強,而以為此事必自排滿始。

     排滿久已成功,五四早經過去,于是篆字,詞,《莊子》,《文選》,古式信封,方塊新詩,現在是我們又有了新的企圖,要以“古雅”立足于天地之間了。

    假使真能立足,那倒是給“生存競争”添一條新例的。

     十月一日。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六日《申報·自由談》時,題為《感舊》,無副題。

     〔2〕“骸骨的迷戀”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二日斯提(葉聖陶)在《時事新報·文學旬刊》第十九期發表過一篇《骸骨之迷戀》,批評當時一些提倡白話文學的人有時還做文言文和舊詩詞的現象,以後這句話便常被引用為形容守舊者不能忘情過去的貶辭。

    〔3〕“新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