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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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起回聲,在穹頂下左沖右突。

    窗戶外傳來江水拍岸的聲響,可看見漆黑江水裡的航标燈亮。

    他走到頂樓,推門進去,房間裡意外地亮着,月光照在地上,原來所有的窗幔都已扯下。

    于是,他就想不起開燈,走過去,在月光裡站了一時,然後在地上坐了下來。

     這一晚的月光照進許多沒有窗幔遮擋的房間,在房間的地闆上移動它的光影。

    這些房間無論有人無人,都是一個空房間。

    角落裡堆着舊物,都是陳年八輩子,自己都忘了的,這使它看上去像廢墟。

    房間是空房間,人是空皮囊,東西都被掏盡。

    其實幾十年的磨确本已磨得差不多,還在乎這一掏嗎?今天的月亮,是可在許多空房子和空皮囊裡穿行,地闆縫裡都是它的亮。

    然後,風也進來了,先是貼着牆根溜着,接着便鼓蕩起來,還發出啧啧的聲響。

    偶爾地,有一扇沒關嚴的門窗"噼啪"地擊打一聲,就好像在為風鼓掌。

    房間裡的一些碎紙碎布被風吹動了,在地闆上滑來滑去。

    這些舊物的碎屑,眼見得就要掃進垃圾箱,在做着最後的舞蹈。

     這樣的夜晚真是很凄涼,無思無想,也沒有夢,就像死了一樣。

    等天亮了,倒還好些。

    可以去看,去聽。

    可現在,看也沒什麼看,聽也沒什麼聽。

    街上多出許多野貓,成群結隊地遊蕩。

    它們的眼睛就像人眼,似乎是被放逐的靈魂在做夢遊。

    它們躲在暗處,望着那些空房間,嗚嗚地哀叫。

    它們無論從多麼高的地方跳下,都是落地無聲。

    它們一旦潛入黑暗,便無影無蹤,它們實實在在就是那些不幸的靈魂,從軀殼中被趕出。

    還有一樣東西也可能是被驅出皮囊的靈魂,那就是下水道裡的水老鼠。

    它們日遊夜遊,在這城市地下的街巷裡穿行,奔赴黃浦江的水道。

    它們往往到不了目的地便死了。

    可終有一天,它們的屍體也會被沖進江水。

    它們是一種少有人看見的生物,偶爾地,千年難得見上一面,便會驚奇得了不得。

    在今天這個月夜裡,下水道裡幾乎是熙熙攘攘,正舉行着水老鼠的大遊行。

    這個夜晚啊,唯獨我們是最可憐的,行動最不自由,本是最自由的那顆心,卻被放逐,離我們而去。

    幸虧我們都睡着,陷于無知無覺的境地,等到醒來,又是一個鬧哄哄的白天,有看有聽又有做。

     程先生是睜着眼睛睡的,月光和風從他眼睑裡過去,他以為是過往的夢境。

    他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的周圍,他的家已經變成這副樣子。

    可是江邊傳來的第一聲汽笛喚醒了他,月光逝去又喚醒了他,最初的晨霭再喚醒了他。

    他擡頭看看,一個聲音對他說;要走快走,已經夠晚了。

    他沒有推敲這句話的意思,就站起身跨出了窗台。

    窗戶本來就開着,好像在等候程先生。

    有風聲從他耳邊急促地掠過,他身輕如一片樹葉,似乎還在空中回旋了一周。

    這時候,連鴿子都沒有醒,第一部牛奶車也未起程,輪船倒是有一艘離岸,向着吳湖口的方向。

    沒有一個人看見程先生在空中飛行的情景,他這一具空皮囊也是落地無聲。

    他在空中度過的時間很長,足夠他思考一些重要的事情。

    他一離開窗台,思緒便又回到他的身上。

    他想,其實,一切早已經結束,走的是最後的尾聲,可這個尾拖得實在太長了。

    身體觸地的一刹那,他終于聽見了落幕的聲音。

     你有沒有看見過卸去一面牆的房屋,所有的房間都裸着,人都走了,那房間成了一行行的空格子。

    你真難以想象那格子裡曾經有過怎樣沸騰的情景,有着生與死那樣的大事情發生。

    這些空格子看上去是那麼小,那麼簡陋,幾乎不相信能容納一個晝夜的起居。

    它們看上去還是那麼單薄,一彎樓梯就像洋老鼠房子的樓梯,就好像經不起一腳踩的樣子。

    看那一面面的後窗,窗外邊是藍天,有窗沒窗都一個樣。

    門也是可有可無,顯得都有些無聊。

    可就是這些木頭和磚壘起的小方格裡,有着我們的好日子,和壞日子。

    讓我們把牆再豎起來吧,否則你差不多就能聽見哭泣的聲音,哭泣這些日子的逝去。

    讓這些格子恢複原樣,成為一座大房子,再連成一條弄堂,前面是大馬路,後面是小馬路,車流和人流從那裡經過。

    無論這城市有多少空房子,總有着足夠的人再将它們填滿。

    這城市的人就像水一樣,見空就鑽。

    在這裡你永遠不會有足夠的空閑去哀悼逝去的東西,擠都來不及呢。

    不過那是将一百年作一年,一年作一天那麼去看事物的,倘若隻是将人的一生填進去,卻是不夠塞曆史的牙縫。

    倘若要哀悼,則可哀悼一生。

    但那哀悼縱然有一百年,第一百零一個年頭,也就煙消雲散。

    在這城市裡生活,眼光不需太遠,卻也不需太近,夠看個一百零一年的就足矣。

    然後就在那磚木的格子裡過自己的日子,好一點壞一點都無妨。

    雖說有些苟且,卻也是無奈中的有奈,要不,這一生怎麼去過?怎麼攫取快樂?你知道,在那密密匝匝的格子裡,藏着的都是最達觀的信念。

    即使那格子空了,信念還留着。

    窗台上,地闆上,牆上,壁上,那樓梯轉彎處用滑粉寫着的孩子的手筆:"打倒王小狗",就是這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