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李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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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融的,滋生着一些同情。

    李主任松開王琦瑤,讓她坐回位子上,說他已派人去租下一套公寓,就給王琦瑤住。

    他會經常去看她,假如她覺得寂寞,可以有時讓母親陪她,當然,他也會替她請個小大姐。

    她要願意,可以去讀大學,不讀也不要緊,反正不做女博士。

    說到此處,兩人又微笑,想起上一回的情景。

    王琦瑤聽他說完,本已是嚴絲密縫,挑不出錯的,可總也不好一口就答應。

    想了想說,要回去問問父母。

    這文學生氣的話,又叫李主任笑了,伸過手撫摸下她的頭,說:我就是你的父母。

    這話卻把王琦瑤的淚說下來,不知從何而起的一股辛酸,一下子溢滿了胸口。

    李主任沉默着,卻是比王琦瑤還懂得她這辛酸是從哪裡來。

    這一類的眼淚,他不知見過有多少,雖都是一揮而去,可光是沉澱下來的,也有一層底了,略有波瀾也會泛起。

    當年他年輕氣盛,什麼都可在手裡握成燕粉。

    經曆變了,他明白再怎麼的不可一世,人都是握在一個巨手中,随時可成燕粉,這隻巨手就叫命運。

    因此,王琦瑤的眼淚就像也是為他流的,觸動他的心。

    王琦瑤哭了一陣不哭了,擦幹了眼淚,眼圈紅紅的,瞳仁卻是清澈見底,能映出人影來。

    神情反是輕松些,也堅決些,好像完成了一個告别的儀式,從此就開始新的階段,輕裝上陣了。

    她問,什麼時候能住過去呢?李主任倒有些意外,本以為她還須再夠線一番,不料竟是幹脆的。

    他遲疑說,任何時候。

    王琦瑤就說,明天呢?這一來李主任就被動了,因那房子隻是說說的,并未真的租好,隻能說還得等幾天,這才緩住了王琦瑤。

     以後的幾天,李主任幾乎天天同她一起,吃飯或者看京劇。

    李主任雖是南方人,卻因在北平呆過,就迷上了京劇,家鄉的越劇卻是不能聽,一聽就起膩,電影也是要起膩。

    京劇裡最迷的是旦角戲,而且隻迷男旦,不迷坤旦。

    他以為男旦是比女人還女人。

    因是男的才懂得女人的好,而女人自己卻是看不懂女人,坤旦演的是女人的形,男旦演的卻是女人的神。

    這也是身在此山中不識真面目,也是局外人清的道理。

    他讨厭電影,尤其是好萊塢電影,也是讨厭其中的女人,這是自以為女人的女人,張揚的全是女人的淺薄,哪有京劇裡的男旦領會得深啊!有時他想,他倘若是個男旦,會塑造出世上最美的女人。

    女人的美決不是女人自己覺得的那一點,恰恰是她不覺得,甚至會以為是醜的那一點。

    男旦所表現的女人,其實又不是女人,而是對女人的理想,他的動與靜,梁與笑,都是對女人的解釋,是像教科書一樣,可供學習的。

    李主任的喜歡京劇,也是由喜歡女人出發的;而他的喜歡女人,則又是像京劇一樣,是一樁審美活動。

    王琦瑤是好萊塢培養大的一代人,聽到京劇的鑼鼓點子就頭痛的。

    可如今也學會約束自己的喜惡,陪着李主任看京劇,漸漸也看出一些樂趣,有幾句評語還很是地方,似能和李主任對上話來的樣子。

    一周之後,李主任便帶王琦瑤去看了房子。

     房子是在靜安寺,百樂門斜對面一條僻靜的馬路上的短弄裡,有并排幾幢公寓式樓房,名叫愛麗絲公寓。

    李主任租的是底樓,很大的客廳,兩個朝南的房間,可做卧室和書房,另有朝北的一間給娘姨住。

    細細的抽水地闆打着棕色蠟,發出幽光。

    家具是花梨木的,歐洲的式樣。

    窗簾挂好了,還有些桌布,沙發巾,花瓶什麼的小物件空着,等着王琦瑤閑來無事地去侍弄。

    給她留一份持家的快樂似的。

    衣櫃也是空的,讓她一件一件去填滿,同時也填滿時間。

    首飾盒空着,是要填李主任的錢的。

    王琦瑤走過去時,隻覺得這個公寓的大和空。

    在裡面走動,便感到自己的小和飄,無着無落似的。

    她有些不相信是真的,可不是真的又能是假的?因是底樓,又拉着紗簾,再加上陰天,公寓裡暗沉沉的,有些看不清,待到開了燈,卻是夜晚的光複了。

    王琦瑤走到卧室,見裡面放了一張雙人床,蔔方懸了一盞燈,這情景就好像似曾相識,心裡忽就有了一股陳年老事的感覺,是往下掉的。

    她轉過身就去别的房間看,卻去不了。

    李主任就在她身後,将她抱住,擁着她往床邊走。

    她略略掙了幾下,便倒在了床上。

    屋裡是黑的,隻有窗外傳進的鳥叫,才告訴她這是個白晝的下午。

    李主任将她的頭發揉亂,臉上的脂粉也亂了,然後開始解她的衣扣。

    她靜靜地由着他解,還配合地脫出衣袖。

    她想,這一刻遲早會來臨。

    她已經十九歲了,這一刻可說是正當其時。

    她覺得這一刻誰都不如李主任有權利,交給誰也不如交給李主任理所當然。

    這是不加思索,毋庸置疑的歸宿。

    她很清醒地嗅到了新刷屋頂的石灰氣味,有些刺鼻的涼意。

    在那最後的時刻真正來臨之前,她還來得及有一點點惋惜,她想她婚服倒是穿了兩次,一次在片場,二次在決賽的舞台,可真正該穿婚服了,卻沒有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