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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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就想起了老二,又似乎壓根沒想起老二。

    看到廂廈上落的鐵鎖時,她料定老二已經不在這個家裡住,可對老二不住在家裡心裡竟又有些無所謂,就如一個租房的人又搬到别處去住了,和她并沒有太大的關系,無非是做了一段鄰居而已。

    她對自己這種無所謂的姿态有些驚奇,宛若突然之間發現自己經過了許多人間大事,對啥兒都能應付自如了,能獨自決斷了,能不太存放于心了,不僅對老二的離去感到無所謂,而且還對自己能對老二生出無所謂的感覺感到一絲欣慰。

     隻是,因為空空的院子,因為缺月的夜色,因為濃重的黑色樹影和寂靜、涼爽的夏夜,她感到心裡有些凄楚。

    她就是在這薄薄淡淡的凄楚中,起身回屋了。

    以為一切就是這樣呢,一切要發生的事都将拖到明兒天;坐了半天的長途客車,疲累和瞌睡迫着她要上床去睡時,沒想到這當兒老二出現了。

    老二的出現,使異常意外的事情噼噼啪啪快速降臨了,發生了,轟轟隆隆開始了。

    老二是在她翻箱倒櫃尋找要換的枕巾時出現的,木闆落地樣的腳步聲把老二從院落送到了她的眼前。

    她問誰?老二說我。

     然後一轉身老二就立在了她身後。

    燈光是一種燦黃色,老二立在她身後如一個演員忽然換了角色站在舞台上。

    他的個子高多了。

    他穿了一套國家的深藍公安制服,肩上扛着公安的肩章牌。

    大殼帽使他一下顯得比往日高半頭。

    金蓮看見他時,心裡叮當一下,像老二拿錘子在她胸膛上猛地敲了一下,不消說,老二已經如願以償了,已經開始飛翔他那黑色的鲲鵬大志了。

    她說,老二,大夏天你穿戴整齊不熱呀?老二笑着說,我當派出所所長了,是鎮委委員哩,專門穿好衣裳來讓你看看。

    然後把帽子卸下放在桌子上,理了理被帽子壓塌的闆寸頭,說嫂,咱們家在西門鎮有錢有勢了,能過上人上人的日子了。

    說你是今兒天黑到家的吧?我去辦 ——個案子沒能去接你。

    說他媽的,有一個酒店的趙老闆把他前台的迎賓小姐給奸了,開始不承認,我把槍往桌上一拍,就把他吓尿了一褲子,一五一十全招了。

    說趙老闆還給我跪下哩,答應不判他他酒店十年内算有我三分之一的股。

     說我讓趙老闆當場拿出五千塊錢賠給那小姐把事情就算結掉了。

    最後,老二說,嫂子,明天我領你去看一看,你看那小姐長得有多醜,趙老闆真他媽沒出息,枉有一堆錢不知該往哪兒花。

    然後,老二就自己坐下了,好像剛才那話是路上想好背熟的,說完就再也沒詞了,隻是臉紅紅地瞟着金蓮,等着金蓮開始對他說啥兒,開始問他一些啥話兒。

    屋子裡有些悶,繞着燈光飛的幾個蚊子發出極其響亮渾濁的嗡嗚聲。

     燈光下晃動的蚊影兒,仔細聽時,也有細微飄飛的聲音響在地面上,繞着人的腳脖兒。

    金蓮有許多話想問老二,比如說村改鎮的事,鎮裡幹部們的事,從縣上來的鎮黨委書記、副書記叫個啥名兒,還有王奶怎就被腳手架給砸死了,郓哥怎麼就那麼仇怕當了鎮長的村長呢;還有月兒和你老二,搬到哪兒去住了,咋就把我的金蓮時裝店改成了月兒時裝店,這時裝店到底是我金蓮的,還是她月兒的。

    七七八八,有成千上萬個問題待要問老二,可金蓮就是不想開口說話兒。

    也許是坐車颠蕩累了呢,也許是老二穿的闆正威嚴的公安制服使金蓮不想說話了。

     ,e之,金蓮就是不想說話了。

    她坐在床邊上,不時地把飛着的蚊子從頭頂趕過去,望着坐在對面的老二沉悶着,仿佛該問的都已問過了,該說的都已說過了,剩下的就是老二走後她就上床睡了去。

    可是老二沒有要走的意思呢,老二前後加在一起,來看她還沒有抽支煙的功夫哩。

    老二坐在那,時間水浸大堤樣遲遲緩緩從他的汗中流走了。

    雖為夏夜天氣,可還不是太過地熱,然老二的汗卻從額門上汩汩潺潺流。

     就這麼悶坐了天長地久一陣子,金蓮說,你說的趙老闆是哪家的趙老闆?老二說就那家重慶火鍋城的趙老闆,你回來路上沒看見重慶火鍋城?金蓮說見了哩。

    老二說你見新蓋的鎮政府的辦公大樓沒有?金蓮說我從那兒過時沒扭頭。

     老二說你該扭頭看一下,六層樓,村改鎮的批文 ——下來,連扒帶蓋隻用了五個月,上月底各機構都才搬進去,我的辦公室在一樓東角上,一個人一間屋,辦公桌上有電話,電話号碼是2746739。

    金蓮說,天不早了呢,老二,你該回家睡了吧。

     老二哐地一下擡起頭,眼巴巴地望着金蓮說, ——還不到十 ——點,夏天夜長哩。

     金蓮說, ——我坐了大半天的車,月兒等你也該急了呢。

     老二說, ——她去她表姨家裡耍了哩,省會有她一個狗表姨。

     金蓮說, ——睡吧老二,我真的瞌睡呢。

     老二就極沒趣地拿起帽子出來了。

    沒有月光,天空卻有幾粒瑞星,院裡的光色潮濕淡白,如剛剛落下的霜。

    金蓮出來送老二,把老二送走想把大門鎖死了,使人有鑰匙也不能從門外走進來,可剛到院子時,老二忽然回了頭,聲音有些沙啞哆嗦地說,嫂子,你咋了?你出去半年沒有先前對我好了哩,我看見你看我時眼裡不明不暗,臉上不冷不熱哩。

    金蓮說你還用我對你好?當上派出所的所長了,成鎮委委員了,承包了兩個大酒樓,一個紙箱廠,鎮長是你丈人哩,月兒對你服服帖帖,你在鎮上有錢有勢呢,你缺誰對你好壞嘛。

    老二說,我有今天還不是托了嫂子你的福。

    金蓮擡起頭看看天,說該睡了,都睡吧,有話明兒天再說也不遲。

     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