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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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得是沒有條理的,令人難懂的。

    她找着了一堆高得跳不上去的岩石。

    她害怕扭傷筋骨,随後她不很認識那個對她伸起兩隻胳膊的男人。

    随後她談到各種香水了。

    她像是搜索好些被她忘了的語句:“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甜美?……這像葡萄酒一樣教人微醉……葡萄酒微醉着人的思想,而香水微醉着人的夢想……用着香水,人體會得着香氣的本身,種種物件的和世界的香氣的本身……人體會得着花奔、樹木和野草……人的辨别力一直達到那些在古老木器、古老地毯和古老帏幕裡邊睡着的古老住宅的靈魂……” 随後她如同經過一陣長久的疲乏似地,面部有點兒皺起來了。

    她慢慢地,笨重地爬着一道山坡又向一個人說道:“唉!再抱我罷,我要求你,我快要死在這兒了!我再也走不動了。

    你照從前在山隘頂上做的那個樣子來抱我嗎?你可記得!……你真愛我!” 随後她喊出一道顯示憂慮意味的聲音;一種很可怕的現象在她眼裡經過了。

    她看見了她面前有一頭死的牲口,并且央求旁人移開它,不要使它受到痛苦。

     侯爺用很低的聲音向他的女婿說: “她想起了我們從尼日爾回來的時候在半路上遇見的那一頭驢子。

    ” 現在她向那一頭死牲口說話了,安慰它了,向它說起她也是很不幸的,她自己,比它更不幸,因為旁人丢掉了她。

     随後,她忽然拒絕一件強迫她去做的事情。

    她嚷着:“噢!不成,不要這個!噢!是你……你……你派我拉這輛車!” 這時候,她喘氣了,像是真地拉着一輛車。

    她哭着,哼着,不住地嚷着,并且在半小時以上的時間裡,她無疑地一直向那個山坡上走,一面用好些可怕的勁兒拉着驢子的那輛車。

     後來有人狠心地鞭她了,因為她說:“噢!你真揍得我疼,至少你不要再揍我,我一定向前走,不過你不要再揍我,我哀求你……我一定照着你的意思做,不過你不要再揍我!……” 随後她的憂懼漸漸平息了,一直到天明,她僅僅從從容容說了些胡話。

    以後她瞌睡來了,結果她睡着了。

    等到她在午後兩點鐘光景醒來的時候,體溫依舊是很高的,不過神志卻清楚了。

     然而直到次日,她的思想依舊是遲鈍的,有點兒不穩定,一起一伏似的。

    她不能随時找着她需要的那些字眼,并且可怕地費着氣力去尋覓。

     不過,在繼續休息了一夜之後,她完全能夠控制自己了。

     然而她覺得自己換了樣子,如同那一場陡發的急症改變了她的心靈。

    她的痛苦減輕了,但是幻想增加了。

    種種很近很近的怕人事故,在她看來都像是倒退得到了一個已經很遠的過去時期,并且她用一種從沒有照明過她的頭腦的清醒觀念去注視那些事故。

    這種忽然侵入她心上的光明也就是在某些痛苦時間照明某些人的,現在對她指出了人生,世上的人和事,以及整個大地連同本在地上而以前仿佛從沒有被她見到的一切。

     這樣一來,她的感慨比那天晚上從笪似納的海子邊回來的時候更多了,那時候她在卧房感到自己非常孤零零地留在世界上,現在她肯定自己整個被人遺棄在生活當中了。

    她明白了世上所有的人盡管都在種種變故之中并肩前進,然而卻沒有一點什麼事物可以真正地把兩個人結合起來。

    由于那個被她久已傾誠信任的人的忘恩負義,她覺得其餘的人,其餘一切的人對她永遠不過是一些在旅行中漠不相關的鄰近之人而已,至于這種旅行是長期的或者是短期的,是快樂的或者是憂愁的,又得用那些跟在後面無法預料的日子做根據。

    她明白:即令在這個人的懷抱之中相信自己同他混和在一起,滲入他的身心兩方面的時候,相信他倆的靈魂和肉體合并而成一個靈魂和一個肉體的時候,而事實上,他倆僅僅是互相接近一點兒,居然可以接觸那些牢不可破的城府的外廓,而城府的内部正是神秘的自然封鎖人類和隔離人類的地方。

    她看清楚了從前沒有誰,将來也不會有誰,能夠破壞這道看不見的界牆,隻好讓它把人類在人生中間彼此隔離得像天上的星一樣遠。

     她猜着了自從開天辟地之時就有那種不強大的卻也沒有停止過的努力,那種不倦的努力,就是人類為了破裂那層外廓使自己心靈永不受拘束永不感孤獨而發的——那也就是用胳膊,用嘴唇,用眼,用口,用發抖的和赤裸裸的肉體的努力,僅僅為了能夠把生命獻給另一個被遺棄者而消耗于接吻的愛情努力。

     于是一種不可抵抗的欲望指使她去再看她的女兒了。

    她教人抱她過來,後來等到旁人抱着她過來之後,她又央求旁人脫盡她的衣衫,因為她到這時候還隻認識嬰孩的面孔。

     奶娘解開了襁褓,露出一個新生嬰孩的怪可憐的身體了,它正用生命裝入人類雛形裡邊的種種漠然的動作亂動。

    基督英用一隻膽怯的和發抖的手撫摸她,随後想吻她的肚子,她的腰,她的腿,她的腳,随後瞧着她出神,自己滿腦子盡是稀奇古怪的思想。

     兩個人從前彼此見過了面,用一種甜美的狂熱互相愛着;後來由于他倆的摟抱,這東西就生出來了!這東西是混和在一塊兒直到這個孩子的終身為止的他和她,這東西是重新又在一塊兒過活的他和她,這東西是他的一點兒和她的一點兒,再加上某種可以使它和他倆發生差别的不可知的事物。

    它在身體和心靈兩方面的類型上、在線條上、在手勢上、在顧盼上,在動作上、在趣味上、在嗜好上,乃至于在音調上和姿态上,都可以把他和她仿制出來,然而卻是一個新的生命! 現在,他倆永遠分離了,他和她!從前,他倆的眼波,曾經在種種使得人類血統永遠綿延的恩愛興奮之中合流,現在永遠不會再合流了。

     末了,她把女兒緊緊地摟在胸口邊向她喃喃地說:“永别——水别了!”這是她在她女兒的耳朵邊向他道着“永别”,道着出自一個自負的心靈的悲壯永别,道着出自一個将要長久痛苦的婦人的永别——這痛苦也許是永久的,不過,将來至少一定知道掩蔽自身的眼淚。

     “哈!哈!”昂台爾馬在半開着的門口嚷着。

    “我在這兒偷看你!你可是很願意把女兒還給我?” 跑到床邊,他用那雙已經練習過的手抱起了他的女兒,接着把她舉在頭上一面重複地說: “早安,昂台爾馬小姐……早安,昂台爾馬小姐……” 基督英暗自想着:“這畢竟是我的丈夫。

    ”後來她用一種驚訝的眼光如同還是第一次注視似地注視他了。

    是他喲,從前法律把她連合在這個男人身上,把她給了他!根據人類的、宗教的和社會的觀念,這個男人不得不就是她身上的一半!不僅如此,他是她的主人,她的白天的和夜晚的,靈魂的和肉體的主人!她幾乎很想微笑了,這一切在這時候是多麼教她覺得異樣的,因為在他和她之間,那些不幸非常脆弱的聯系,盡管外表上像不朽的,難于用言語形容其甜美的,幾乎神聖不可侵犯的,但是可以永遠沒有一個會存在! 從前她辜負了他,她背叛了他,現在她心上簡直沒有發生一點悔恨!她自己因此詫異了,尋覓這是為了什麼。

    這是為了什麼?……無疑地,他和她是過于兩樣的,是彼此相距得過于遼遠的,是出于兩個過于不相似的種族的。

    他固然一點沒有了解過她;她對于他也是一點沒有了解過的。

    盡管他是脾氣好的,忠實的,肯求歡心的。

     不過,世上的人也許僅僅那些身材相同的,性情相同的和人生觀本質相同的,才能夠由于心甘情願的義務的神聖連鎖而彼此感到互相結在一處。

     有人正給嬰孩重新穿着和包紮。

    昂台爾馬坐下來了。

     “聽我說,親人兒,”他說,“自從你那天那麼好好地接待了我和白拉克醫生之後,我再不敢向你報告有人要訪問你了。

    然而卻有一個,在你是可以給我做個大面子來接受的:盤恩非醫生的訪問!” 于是她初次開口笑了,不過笑聲是沒有精彩的,僅僅留在嘴唇邊而沒有深入心靈的;後來她問:“盤恩非醫生?何等的奇迹!你們畢竟已經和好了?” “正對,你聽我說:我很秘密地通知你一件很重要的消息。

    我新近收買了老公司。

    這地方整個兒在我手裡了,現在。

    何等的勝利?可對!那個可憐的盤恩非醫生自然比誰都先知道這件事。

    于是他早已變成圓滑的了;每天到這兒來探問你的消息,同時還留下他一張寫着一句客氣話的名片。

    我呢,用了一次拜訪去答複他的盛請;結果我和他現在都很好了。

    ” “教他來罷,”基督英說,“随他願意在什麼時候。

    将來會得見他,我一定是滿意的。

    ” “好,謝謝你。

    明天早上我引他來。

    我現在不必告訴你,說是波爾不斷地托我轉緻他千百般的問候,以及他很關心我們的小東西。

    他非常之想看她。

    ” 盡管她有種種的決心,也感到了自己受着壓迫。

    不過她竟能夠說道: “你等會兒替我謝謝他罷。

    ” 昂台爾馬接着說: “他以前不知道是否有人把他的婚姻告訴了你,因此很不放心。

    我已經回答他說是告訴了你的;于是他對我好幾次問起你的看法。

    ” 她費盡氣力鎮靜了自己,喃喃地說: “你對他說我完全贊成他的婚姻。

    ” 昂台爾馬用一種冷酷的頑強态度接着說: “他也極其想知道你給你的女兒取個什麼名字。

    我曾經對他說起我們本想用瑪格麗德又想用冉恩菲佛,不過用哪一個卻還遲疑不決。

    ” “我換了主意,”她說。

    “我想叫她做亞爾萊棣。

    ” 從前在懷妊的初期裡,她曾經和波爾讨論過他們應當為一個男孩子或者為一個女孩子而取的名字;後來為了一個女孩子,瑪格麗德和冉恩菲佛使得他們作不了決定。

    現在她已經不要這兩個名字了。

     昂台爾馬重複地照樣念着: “亞爾萊棣……亞爾萊棣……這很可愛……你說得有道理……我呢,我本想叫她做基督英,和你一樣。

    我崇拜這個……基督英!” 她長歎了一聲: “唉!用這個在十字架上受刑的人來做名字,那豈不是預先約定着過多的痛苦!” 他臉紅了,事前一點沒有揣想到這種對照,後來他站起了: “并且,亞爾萊棣是很可愛的。

    等會兒再見,我的親人兒。

    ” 他一走,她就叫奶娘過來,吩咐她以後必須把小床靠住她的床擱着。

     小床被人推到大床邊了,那是船型的,始終搖搖擺擺,它那鋪白的帏子如同一幅風帆樣地挂在一枝彎着的銅桅子上,基督英伸着胳膊去摸那個睡着了的嬰孩,很低很低向她說:“好好兒睡,我的小東西。

    你将來永遠找不着有誰能夠像我同樣地愛你。

    ” 随着而來的好些日子,她都是在一種甯靜的憂愁裡過的,她思慮過很多的事,給自己造成一種有抵抗力的心靈,一顆強毅的心,去在二三周内外恢複固有的生活。

    她現在的主要注意專在于觀察她女兒的眼睛,設法從中攫取一種初期的神色,但是其中除了兩隻仿佛毫不變動地向着窗口邊陽光轉過去的淺藍窟窿以外,找不着一點什麼。

     瞧着那雙還正睡着了的眼睛,她感到了種種深遠的憂慮,因為她正向着那雙眼睛幻想,以為它們将來之看世界可以像她本人的看法一般,是會穿過内心夢想的幻境的——少婦們心靈每每因此變成舒服、自負和快樂的。

    它們将來會愛一切被她自己愛過的:晴和的日子、樹林、花草、也會愛人,真糟透了!它們将來無疑地會愛一個男人!它們會愛一個男人!它們将來會在内部留下這男人的熟識而親愛的小影,在他遠離的時候仍舊可以看見他,在自己望得見他的時候可以熱得像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