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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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頭一望,原來是她的哥哥。

    他向她跑過來和她吻頰,又和昂台爾馬握手,以後他就挽着他妹子的胳膊,把她引開,讓他的父親和妹夫落在後面。

     于是他兄妹倆談着話。

    他是一個很出衆的大孩子,像他妹子一樣歡喜笑,像他父親一樣沒有定見,自己對于大事漠不關心,但是時常追求千數金法郎上下的小借款。

     “我先頭以為你還沒有起床,”共忒朗說,“不然的話,我早來吻你面頰了。

    此外波爾今天早上引了我到聖誕碉樓村的古堡去遊玩。

    ” “波爾是誰?噢,對呀,是你的朋友!” “波爾-布來第尼。

    真的,你不知道。

    他現在正在沐浴。

    ” “他生了病?” “沒有。

    不過他同樣受着治療。

    他新近害了戀愛病。

    ” “所以為了恢複原狀,他現在去洗輕酸性的溫泉浴,那是叫做‘輕酸性’的,可對?” “是的。

    我教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哈!他從前很傷心過。

    他是一個激烈的、可怕的孩子。

    他差不多送了命。

    他曾經也想殺掉她。

    那是一個女演員,一個有名的女演員。

    他發癡似地愛上了她。

    她呢,當然對他并不忠實,這就造成了很可怕的悲劇。

    因此,我帶着他來了。

    目下,他的情形好多了,不過他還丢不下那個念頭。

    ” 剛才,她還是微笑的;現在,她變成嚴肅的了,說道: “将來看見他,我一定覺得好耍。

    ” 然而,對她說來,“愛情”這兩個字并不意味着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她有時也想到過愛情,正和一個窮人想着一串珍珠項鍊一樣,想着一圈金剛鑽壓發圓梳一樣,對于這種可能的不過也是遼遠的東西也抱着一種願望。

    她是根據幾本在無聊時候讀過的小說而想象愛情的,并不對它有過十分重視。

    她的生性是快樂的,安靜的和覺得滿意的,因此她從來不大有什麼夢想;并且,盡管結婚已經兩年半之久,她仍舊沒有從天真少女們生活着的那種酣睡中間醒過來,仍舊沒有從那種在某些婦人的心靈和思想以及一切官能上至死不醒的酣睡中間醒過來。

    所以人生在基督英眼裡是簡單的和善意的,并沒有什麼錯雜和糾紛;她從沒有探索過其中的意義和原故。

    她活着,睡着,考究地裝飾着自己,笑着,她是滿意的!她還能夠要求什麼更多的? 從前有人把昂台爾馬介紹給她做未婚夫的時候,她最初是拒絕的,聽見要做一個猶太人的妻子,她心裡感到了一陣兒童式的憤怒。

    她父親和阿哥都同情于她的厭惡,和她一緻用一個斷然的拒絕作了答複。

    昂台爾馬失蹤了,裝死人了;但是,在三個月之後,他借了兩萬以上的金法郎給共忒朗;侯爺又為了另外許多理由開始變更了意見。

    首先從原則上說,他遇着有人堅持的時候,由于自私作用一心指望省事,素來是讓步的。

    所以他女兒議論過他:“噢!爸爸素來是糊裡糊塗的。

    ”那是事實。

    沒有見解,沒有信仰,他隻有随時起變化的感興。

    有時候,他用一陣暫時的和詩人意味的狂熱,自附于他階級上的陳古傳統,指望有一個國王,而且這國王必須是聰明的,自由主義的,開明的,能夠跟着時代前進的;有時候,讀過了宓史來的或某個民主思想家的一本著作以後,他又戀戀于人類平等,戀戀于現代思想,戀戀于貧窮痛苦受壓迫者的種種翻身的要求。

    他是什麼都相信的,不過相信的對象卻因時而異。

    他有一個老女友伊甲東夫人是和好多猶太人有來往的,因此她在指望促成基督英和昂台爾馬的婚姻而開始對侯爺開導的時候,很知道用哪些理由去打動他。

     她對他指出猶太民族已經到了複仇的時期,說是以前,他們正像大革命以前的法國人民一樣是被壓迫的民族,而現在,快要用黃金的勢力壓倒其他民族了。

    侯爺固然沒有宗教信仰,但是他深信上帝的概念不過是一種具有立法作用的概念,較之簡單的,“正義”概念更适合于保存世上的笨人、知識缺乏的人和生性懦怯的人,所以他對于種種宗教教條都抱着一種一視同仁的敬佩态度;而把孔夫子,穆罕默德和基督耶稣混為一談,對他們表示一種相等的和誠實的尊敬。

    因此,基督耶稣釘在十字架上那件事實,在他看來簡直不是一件原始的罪惡而是一件政治上的大失策。

    所以旁人隻須三五個星期,就能夠使侯爺同情于在世上各處都受迫害的猶太人,而對他們那種不現面的、不休止的、萬能的工作大加贊美。

    于是他突然用另外的眼光注視他們的輝煌勝利,認為那是他們經過長期屈辱應得的公平補償。

    他看見他們正統治着那些身為百姓主子的國王們,支持王位或者聽其崩潰,能夠使一個國家如同一家酒店那麼垮台;他想像他們在那些變成了卑微的王公們之前都是得意揚揚的,把他們惡濁的黃金扔到那些最信仰天主教的統治者的半開着的寶庫裡,而換到的報酬是貴族的頭銜和鐵道建築的特許狀。

     于是,他同意韋林-昂台爾馬和基督英-洛佛内爾的婚姻了。

     至于基督英,她又受着伊甲東夫人的不動聲色的壓力;這婦人本是她母親生前的朋友,在侯爵夫人死了以後,她變成了基督英的親昵導師,這個導師的壓力和父親的壓力并合在一塊兒,又遇着哥哥的自私自利的漠然态度,她所以也同意嫁這個很有錢的胖孩子了——盡管他并不醜陋,可是她不大喜歡他;她同意嫁給他,正像是她可以答應到一個令人不惬意的地方避暑一樣。

     現在,她覺得他是個好脾氣的孩子,肯殷勤,不愚笨,在親昵生活中并不粗俗,但是她時常還和忘恩負義的共忒朗嘲笑他。

     他向她說: “你丈夫的顔色比從前更粉紅了,頭發也更秃了。

    他像是一朵病了的花,或者一隻剃了毛的乳豬了。

    他從哪兒弄到這種顔色?” 她回答: “我對你保證這絕對與我無關。

    某些日子,我真想把他貼在一個糖果盒子上做商标。

    ” 他兄妹倆這樣說着,就走到昂華爾的浴室的大門外了。

     有兩個男人坐在大門兩邊的麥稭靠墊的椅子上,背靠着牆,嘴裡吸着煙鬥。

     共忒朗說: “你看,兩個好家夥。

    看左邊的那一個罷,戴着一頂希臘小帽的駝子!那是蔔蘭當老漢,從前在立雍監獄裡當看守,現在變成了這個浴室裡的稽查,幾乎就是營業主任。

    在他看來,情況是一點沒有變化的,所以他現在管理病人如同他從前管理囚犯一樣。

    于是浴客們始終全是囚犯,沐浴的雅座都是囚房,淋浴的廳子是地牢,而盤恩非醫生使用巴拉杜克氏的測深法替病人洗胃的地方是神秘的苦刑室。

    他對于任何男人都不打招呼,道理就是一切判了罪的男性都是值不得敬重的人。

    可是他對于婦女們比較客氣,不過客氣當中卻攙雜着詫異,因為在立雍監獄裡,他沒有看守過女囚犯。

    那個巢窟原是僅僅為男性而設的。

    所以他還沒有和女性談天的習慣。

    另一個呢,是出納員。

    我現在慫恿你去教他寫你的姓名;你來看罷。

    ” 于是共忒朗找着右邊的那個人,慢慢地對他說: “塞米諾先牛,這是我妹妹昂台爾馬夫人,她想買一張沐浴十二次的長期票。

    ” 出納員是個很長很瘦和神氣很可憐的人,他站起了,走進了盤恩非醫生診察室對面的辦公室,打開了賬簿并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