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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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出來。

    他立刻認得了那是誰;他毫不動彈地等着她,由于感到她走過來,感到她對着自己為了自己走過來而起的神秘幸福,他發抖了。

     她慢步向前走,還沒有發現他,她感到放心不下,又不敢叫喚他,因為他是一直掩蔽在一株樹底下的,而且深遠的沉默氣氛,從天上直到地上的明淨的孤寂氣氛,又使她感到了慌張。

    她的影子,她的烏黑的而且拉得很長的影子向前面移過來,遠遠地落在前面的地上,仿佛像是在她的本人未到之前,先把她身上的東西對他送點兒過來一樣。

     基督英停步了,她的影子也不動了,鋪在大路上,落在大路上了。

     波爾迅速地跨了幾步,直到她腦袋的影子圓圓地在路面上留着的那個地方。

    這時候,他如同絕不肯讓她身上的東西散失一點似地,跪在地上了,并且匍匐下去把嘴巴擱在影子的邊緣上。

    簡直像一條渴了的狗爬在一條水坑裡喝水一般,他開始沿着愛人影子的邊緣熱烈地在塵土上吻着。

    他四肢伏在地上向她爬過去了,如同為了用嘴唇采摘那個鋪在地上的親愛的黑影子似地,把這種愛憐去撫循她身體的畫圖。

     她吃驚了,甚至于有點點害怕了,為了使自己提得起勇氣向他說話,她一心等着他爬到自己的腳邊;後來他擡起頭了,身子是始終跪着的,不過現在又用兩隻胳膊抱着她,她才問: “你有點怎樣,今天晚上?” 他回答: “紫藤,我快要失掉你了!” 她伸出雙手的指頭兒插在她朋友的濃密的頭發裡面了,并且,俯下身子扳着他的額頭仰起來去吻他的眼睛。

     “為什麼快要失掉我?”她微笑着說,神情是很有信心的。

     “因為明天我們彼此就要分離。

    ” “我們彼此就要分離?那也不過是很短的時候,親人兒。

    ” “誰也永遠不知道。

    我們将來再也找不着在這兒過過的那些日子了。

    ” “我們将來還有好些另外的日子,那将來都同樣是可愛的。

    ” 她拉起了他,挽着他走到他方才候着她的那株樹下面,教他坐在自己身邊略略矮一點的地方,使自己的手始終可以插在他的頭發裡,後來她正正經經和他說話了,顯出了深于考慮的和熱烈而且堅定的婦人的本色——這類的婦人是富于愛情的,是已經預料到一切的,從本能作用知道應當做的事情而且對于一切都有決斷。

     “聽我說,親人兒,我在巴黎是很自由的。

    韋林從來不管我。

    他的買賣教他夠忙的了。

    所以,既然你沒有娶親,我将來能夠去看你。

    我将來能夠每天去看你,或者早上,午飯以前,或者晚上,因為倘若我每天在同樣的時候出街,傭人們就可以随口亂說。

    我們将來能夠像在這兒同樣常常會面,甚或還可以更多幾次,因為将來在巴黎我們用不着害怕那些愛管閑事的人。

    ” 但是他腦袋壓着她的膝頭,雙手箍着她的腰,一面重複地說: “紫藤,紫藤,我快要失掉你了!我覺得我快要失掉你了!” 因為這種不理智的悲傷,這種出自這樣一個強壯身體中的孩童式的悲傷,她發躁了,因為在他身邊她固然是非常脆弱的,不過她卻非常有自信力,自信得什麼也不能離間他倆。

     他慢慢地低聲說: “倘若你願意,紫藤,我們為了相愛,可以一塊兒逃走,可以走得很遠,到一個滿是鮮花的美麗地方去。

    說呀,你可願意我們今天晚上就走,你可願意!” 但是她聳着肩頭,略略有點兒不耐煩,略略有點兒由于他不聽她的話而不高興,因為那已經不是夢想的和溫存兒戲的時節了。

    現在應當顯出勇毅的和謹慎的态度,以及尋覓種種永遠相愛而不引起任何疑惑的法子。

     她接着說話了: “聽我說,親人兒,事情是我們應當好好地互相協調,而不是我們去幹什麼不謹慎的勾當,也不是去犯什麼錯誤。

    首先,你是否相信你家裡的傭工?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一種舉發,一封寫給我丈夫的匿名信。

    若是單單他本人,他一定什麼也猜不着。

    我很認識韋林……” 這個被她說了兩回的人名,突然使得波爾暴怒了。

    他焦躁地說: “噢!今天晚上你不必對我談到他!” 她詫異了: “為什麼?然而卻有談到他的必要……噢!我對你保證他對我幾乎是滿不在乎的。

    ” 她已經猜着他的念頭了。

     但是一種還是出于無心的模糊的妒忌觀念在他心上醒過來了。

    後來他忽然跪下來握着她兩隻手說道: “聽我說,紫藤……”他不再說下去了。

    他不敢說出那件放心不下的事情,那件在他心上湧出來的難乎為情的疑慮;所以他不知道怎樣來說明了。

     “聽我說……紫藤……你同着他情形怎樣?” 她沒有懂。

     “但是……但是……很好……” “對呀……我知道……但是……聽我說……你必須懂得我的意思……那是……那是你的丈夫……總而言之……并且……并且……你不知道從剛才起,那件事就教我想了多少次……那件事多麼教我心煩……教我痛苦……你可懂得……說罷?” 她遲疑了好幾秒鐘,随後她忽然參透了他全部的意思,并且用爽直人的生氣時的激動态度說: “哦!親人兒……你能夠……你能夠想那樣一種事情?哈!我是屬于你的……可聽見?……僅僅屬于你的……既然我愛你……哦!波爾!……” 他的腦袋重新倒在青年婦人的膝頭上了,并且用一種很柔和的聲音說: “不過……總而言之……我的小紫藤……既然……既然他是你的丈夫……你将來怎樣辦?……你可曾想到過這層?……說得嗎?……你将來怎樣辦,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因為你始終……始終不能夠向他說‘不成’喲……” 她也用很低很低的聲音慢慢地說: “我曾經使他相信我已經懷着妊,并且……并且這就足夠對付他……噢!那件事他原是很不在乎的……得了……我們不再談那一類的事情罷,親人兒,你不知道那多麼教我不愉快,那多麼侮辱我。

    信任我罷,既然我愛你……” 他不動彈了,嗅着并且吻着她的裙袍,讓她用溫存的和輕快的手指頭兒撫弄他的臉部。

     但是她忽然說: “應當回去了,因為有人可以發見我倆同時都不在那兒。

    ” 他倆長久地互相擁抱着,同時使盡氣力互相摟着;随後她先走了,用跑步趕着回去,這時候,他望着她走遠了并且不見蹤影了,他凄涼得如同他全部的幸福和全部的希望也都随着她逃走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