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古意之屠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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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歸去來 “歸去來兮,田園将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悉惆怅而獨悲。

    悟已往之不鑒,知來者之可追。

    時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襄陽城外近郊十幾裡的一處茅舍内,一個童聲正咿咿呀呀地念着這篇晉陶淵明居士的《歸去來辭》。

    他的身邊,坐了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女性,想來就是他母親了。

    他母親正給他做着一雙鞋子,針線精巧——她手裡的針還在鞋底上熟練而自如地納着,心裡卻象已飄到了遠方: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既與吾而相違,複駕言兮焉求……” 那熟悉的字句出現在耳邊時,隻見她的神色一時就悠遠起來。

    是呀,‘世既與吾而相違,複駕言兮焉求’?她的腦中不由就想起愈铮的聲音——在他活着時,難得有公務閑暇,他們夫妻有時也會坐在一起,焚一鼎金爐小藏香,安靜相對一刻。

    那一刻,愈铮念的最多的就是這篇陶公的《歸去來辭》了。

    如今回想,那一切都恍如一夢了。

    田園也是一個夢,他們曾一起做過的夢,可如今的她,卻是那夢醒之身了。

    你一旦置身夢中,自己反而是一個夢醒之身了——因為、那個你最在意的,想和他一起夢中同曆的人已經不在了。

     裴紅棂眼中若有濕意。

    她不習慣讓孩子看見自己的淚眼,雖知小稚這時的心思現在已全在書裡,還是不自覺地把頭一側,讓他注意不到自己的臉。

    ——從長安城出來有多久了?快兩個多月了吧?自從餘老人以‘大關刀’衰齡一鬥,驅散‘東密’對她母子那一場慘厲追殺後,至今已有兩個多月了。

    他們先是逶迤而行到了襄陽,餘老人在确定沒有人跟蹤後,把她母子寄放在這個‘七家村’,自己就帶了二炳獨自上路了——說是更慘烈的追殺隻怕還在後面,他不想也無力帶着她母子面對那‘東密’不死不休的追殺,先一個人上路以迷惑敵人,趁機尋找他的好友魯狂喑,以期其相助一臂之力。

     村居的日子是一場難得的休憩,對她和對小稚都是如此。

    她心中對那餘老人真是感佩無限——難得這麼一個亂世她還有幸碰到這麼一個熱心的老人。

    村居閑來無事,她就開始督導小稚溫習他父親教他念過的書。

    苦難種種經過後,她似也不知該如何引導這孩子此後的一生了:出仕嗎?看他父親今日的結局,做為一個母親,她是再也不願了;習武呢?如餘老人一樣,闖蕩江湖?她卻已厭倦于那種江湖的腥風血雨;但小稚、愈铮的孩子,能就這麼讓他退隐終生,務農為業嗎?能嗎?她不甘,她泉下的丈夫也不會心甘呀! 小稚開始坐在那兒被他母親強迫讀書時,心裡是大不情願的。

    他好想去找他新結識的小夥伴兒五剩兒玩。

    但讀了一會兒,念到“……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複崎岖而登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以至“……農人告餘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疇……”時,一顆心就讀了進去。

     這文章本是在長安時他就讀慣了的。

    他從小是個又乖又聰明的孩子,萬事不讓父母操心的。

    但他也寂寞,長安城功德坊那院牆的四角限定了他的天空。

    父親讓他背好多文字,他不懂,也不明白那些句子中确切的意思。

    可最近在農村住了兩個多月,襄陽郊外山明水秀,好多以往他讀過的所不解的句子在心中忽然豐滿明麗了起來。

    是呀,寫得真美呀!如果不是親曆其境,他也許一生都不會懂得那些詞句真正的含義。

    城裡的孩子可憐就可憐在這一點,他們總生活在第二手的資料中,無論文章詩賦、稼穑牲畜、物力艱辛,在他們心裡隻是一個被灌輸的概念。

    如今親眼見到後,一切才在他的心裡眼裡活了起來——“我們總是先看到海的圖畫,然後才看到海;先讀到小說,然後才經曆愛情”——第二手的資料一般是精粹的,但往往也不是原生的。

    畢竟他們所描狀的景物如果你未曾親見,對于你來講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這時窗外忽有一個孩子的聲音叫道:“小稚,小稚,你書念完了嗎?好出來玩了。

    ” 叫他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

    裴紅棂順窗口望去,隻見那孩子皮膚略黑,五官端正,就是小稚新交的朋友五剩兒了。

    這‘七家村’中居住着七個姓氏的人家,彭、劉、馮、楊、許、路、華,據餘老人講,這些人家都是他舊日‘威正镖局’中早年喪于護镖的镖師們的遺屬,也是他這二十九年來潛心資助的一群婦孺。

     五剩兒姓馮,體格比小稚要壯上許多,最喜歡小稚這個城裡來的會念書孩子了,兩個人天天出去,榆頭桑底,河下山中,玩得最歡。

     隻聽小稚笑道:“完了。

    ”然後回眼看他母親:“我好出去了嗎?” 裴紅棂笑着點點頭,小稚就一蹦一蹦地出去了。

     第二章:河間婦 五剩兒的臉上卻有傷。

    小稚是跟他到了小溪邊上才注意到的。

    小稚愣了一下:“你娘又打你了?” 五剩兒一臉郁怒:“那婆娘不是我娘。

    ” 小稚就去解他的衣領要看,五剩兒躲着,但躲不過朋友的擔心。

    小稚兒已扯開他領口的扣子,口裡不由就吸了一口冷氣,隻見五剩兒身上的傷比臉上猶重。

    小稚不由分說,把他的上衣剝了下來,然後縮回手捂在嘴上啊了一聲,隻見那五剩兒黑而晶亮的小身子上青一塊、紅一塊、黑一塊、紫一塊,盡是新傷舊痕,有的還正阏着血。

    小稚愣愣地就呆住了,五剩兒眼裡也有淚珠打晃,他倔強,不想要小稚看到他的眼淚,身子一撲,就躍到小溪裡去了。

    四月的溪水還很有些涼,他藉這溪水凍住淚意卻凍不住心傷。

    半晌,他才對小稚笑道:“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教你些好東西。

    ” 所謂好地方不過是個土谷祠,那兒空曠,平日裡沒有什麼人。

    小稚笑道:“你要教我什麼東西?” 五剩兒不答,臉上笑着已沉腰蹲馬,擺開了一個架式,然後左拳擊出,輕輕一晃,右掌在小稚腰間一按,小稚不防之下已被他一掌推倒。

    好在五剩兒出手很輕,小稚沾了一身灰,卻一臉興奮地跳起道:“你也會武功?” 五剩兒笑笑,不等他再問,自顧自把一套“大洪拳”練了下來。

    大洪拳在鄂北一帶流傳極廣,隻見他一招招如“玉門栓”、“左右交鋒”、“背心錘”……一路使下來,一時臉上就已見汗。

    因為了流了汗,他的臉色反漸漸開朗起來。

    小稚在旁看呆了,心中羨慕無限,手裡不由就鼓起掌來,笑道:“你這麼曆害,平時村裡彭小虎、劉俊兒他們結幫欺負你時,你怎麼不使?” 五剩兒已使出了最後一式,然後才收手道:“你不知道,三爺爺不讓村裡孩子們練武的。

    他說習武多生是非。

    比如我爺爺他們就都會武,但一個個都死了。

    所以村裡的大人都不讓我們練的。

    我這可還是偷着練的。

    ” 說着,他就手把手地教起小稚打起拳來。

    小稚打了一會兒額上就已冒汗,五剩兒笑道:“你把夾衫也脫了吧。

    ” 小稚聽話地把夾衣脫了,荒荒的土谷祠邊的幹土地上,他的身子是這鄉村少見的一種細嫩。

    五剩兒看着他勻稱而瘦白的身子,不由笑了起來:“你也太白了些,象是一隻小羊羔了。

    ” 小稚被他說羞了臉,不許他叫,五剩兒反得了趣,蹦着跳着笑道:“小羊羔,嬌嬌嬌,沒見過太陽皮兒上燒……”小稚不由便追着他打,兩個孩子一追一逃,玩得甚是痛快。

     小稚追得急,眼睛沒留神,忽然腳一崴,人已跌倒,他‘呀’了一聲,映入眼裡的先是一雙青布鞋。

    那雙鞋好大,鞋裡是一雙好夯實的腳——原來小稚不小心已踩着一個人的腳。

    他擡起臉,就見到一張散落着幾隻麻子的黑胖胖的過寬的臉,那臉上有一個肉實實的鼻子,鼻子下是同樣肉實厚重的嘴唇,上唇上密密地隐有一層汗毛。

    那人身量好高,長得胖大,如果不見到她正面,小稚都猜不出她是一個女人。

    隻見她長了一頭黃麻麻的頭發,糾結稀落,神情很是兇悍。

    她一隻大手一把就把小稚輕瘦的身子拎起,眼裡有一絲嘲弄譏笑的神色,口裡道:“看看呀,這就是城裡來的斯文孩子——你娘怎麼教你的,比鄉裡的野孩子還要野上十分。

    ” 她似看不慣小稚那個皙白的小身子,一支大手就在他身子上狠狠捏了一把,把小稚捏得一呲牙,身上登時留下了一道血痕。

    那女人卻撇嘴冷笑了聲:“不中用的東西。

    ”然後就沖五剩兒吆喝起來:“牛也不放,自己隻知道一天到晚瘋玩兒。

    ” 五剩兒看她的目光又怕又畏,分辨道:“今天該彭虎兒放全村的牛。

    ” 那女人卻動了怒,一巴掌拍到了五剩兒臉上:“那水呢,你挑了嗎?” 不等五剩兒辯言,她已一把捏了五剩兒的耳朵,趔趔趄趄地就把他往村裡趕。

     小稚倒吸一口氣,看看自己胸前紅的那一塊,想起五剩兒身上的傷,就知這女人原來就是五剩兒的後娘——村裡自己現住着的人家路阿婆一提起來就忍不住直咧嘴的胡大姑了。

    她下手打起孩子來那叫一個狠,小稚看她一掌之下,五剩兒的左臉上便腫起老高。

    路阿婆每回一提起她和五剩兒就忍不住歎氣:“要是她自己有孩子,對五剩兒這麼兇倒也罷了,偏她種打不下來一個,拿着前房的孩子就這麼象牲口一樣的使。

    ” 小稚看着五剩兒趔趔趄趄被驅趕的身影,眼裡不由不争氣地就要流下淚來。

    五剩兒還盡量想走得穩當些,想盡力表現出一種淡視強加在他身上屈辱的尊嚴來。

    可那小小的反抗與那麼無助的尊嚴更讓小稚心裡發酸。

    他從小接觸的都是溫柔和雅的人,再也沒想到會見到這麼粗砺的人生底色——他們就不知道一個孩子也是有尊嚴的嗎?土谷祠四周綠樹田疇的景緻一時在他心裡也失了色彩——父親從小教他讀‘歸去來’,看父親的樣子,是那麼想回到一個平和的鄉村,獲得一場平和的休息,但他要回到的就是這樣一個粗劣、野蠻、照樣有人欺壓人的鄉村嗎?那又和他們出了長安城在道上被人追殺的感覺有何不同? 五剩兒的後娘是外鄉人氏,一個河間婦人。

    村裡人提到她的藉貫總不由有一種蔑視的表情,那表情讓小稚很不舒服。

    人生處處是不平——遠處田裡一個趕着牛正在犁田的農人本正在看着這邊的熱鬧,這時見河間婦已帶着五剩兒走遠了,牛卻得了空閑着偷了會懶,他就一鞭狠狠地抽在那瘦瘦的牛脊上,鞭出了一道血痕。

    那聲間尖嘯嘯地刺進了小稚的耳朵裡,小稚一扭頭,不忍看。

    土谷祠看祠的老頭兒這時也正吐了口痰,狠狠一腳向那條他從來不喂、這時正縮縮地湊上來以為是什麼好吃的、要舔他吐出那口痰的那條癞皮老狗身上踹去。

    那老狗便瘸了一條腿低嗚着跑開了,老頭兒臉上露出絲難得的笑意。

    小稚的眼裡又一次湧上淚,他覺得心裡好不舒服:五剩兒回家看來又要帶着一身的淤傷幹他那永遠幹不完的活了。

    小稚走遠了些,躺在河邊的青草地上,忽然好想好想有一身好高的功夫。

    他也不知要功夫來做什麼,隻是他不喜歡這個世界,他要——要五剩兒不再挨打、要那老牛不被鞭抽、要給那老狗一口飯吃、也給那看土谷祠的老人一點除了踢打老狗外别樣的一點快樂。

    在這個‘七家村’住了快兩個月了,以前在長安城、生活裡的熟人們或有意或無意地遮在他眼前的一點柔紗似乎都揭了開來,讓他看到饑色與不平。

    他象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江湖的含義。

    江湖是什麼?——江湖也就是孩子們逃避他們不情願看到的一切的時候所癡心妄想欲逃入其中的一個淵薮吧?雖然它其中的波詭雲谲、掙紮苦鬥可能并不真是他們所想象的那麼快意的。

    但小稚幻想着自己要是有一天可以有力改變這身邊讓他不滿的一切時的樣子,不由漸漸開心了起來。

    ——他心中的江湖是個快意平生可以如煙花一般燦爛的江湖。

     小稚的眼望着天上的雲,一時隻覺臉中悶悶沉沉。

    河間婦那張黑的有着麻子和苦恨痕迹的寬臉似壓在他的眼前,他就這麼迷迷糊糊地睡入了夢裡。

     第三章:械鬥 下樓子的二趕子的深一腳淺一腳地抄着近路,趟過田溝地渠,好容易才趕到了七家村。

    然後,祠堂的鐘聲就響起了。

     ——說他深一腳淺一腳,是因為他一條腿有些瘸——他帶來的消息當場就讓村裡的老人們黑了臉。

    不為别的,隻是插秧的季節又到了,跟七家村接邊的武候莊的人們又要有所動作了。

     早年,那還是十多年前,有一年幹旱,七家村為水源的事就和武候莊的人發生了一場争鬥。

    七家村在這條‘耿水’的下遊,上遊就是武候莊。

    那年,武候莊的人在小溪上遊修了個小壩,把流向七家村的水全截住了,村裡于是井絕堰幹。

    七家村當時沒有什麼青壯年男人,有的多是一群婦孺,不說種地,連人和牲口的飲水也全斷了,眼睜睜地看着上面武候莊的人用水恣肆随意,他們派去上遊運水的車也全被武候莊截了下來。

    七家村的村民也知道武候莊的用意,當年他們為一樁婚事和武候莊的人翻過臉,以後雙方就有了仇怨。

    何況七家村多是外來之人,是餘老人當年置業把镖局的一幹婦孺安排在這裡的,對方早就看上了他們這塊膏腴之地,一直想逼得七家村的人呆不下去,好把這塊地賤賣給他們的。

    這一着他們可說是圖謀了多年,隻是七家村的人一向忍氣吞聲,才勉強存活下來。

    那次他們得了機會,絕不肯輕易放手。

    七家村為了存活,兩村發生了大規模的械鬥。

    七家村裡雖還有一兩個傷殘的镖師,無奈對方人多,他們這些年心冷江湖,也都把當年的工夫放下了。

    這一仗,七家村死傷了七八個人,還是沒有搶回水源來。

    這段事日後就成了村裡老人們常給後生小孩講的古。

     ——小孩兒們問:“那後來呢,後來怎麼找着的水?” ——老人們說:“後來,實在熬不下去了,咱們給咱們的大恩人餘果老送了個信,他連夜馬不停蹄地趕來,跑死了三頭牲口。

    是你餘爺爺來了後,一刀劈斷了耿溪上遊的斷龍閘邊的壓閘石,武候莊的人才壓下了他們的驕氣,答應賣水給七家村的。

    ” 那段故事幾乎成了七家村小兒心中最精彩的故事。

    有人就問:“那餘爺爺那麼厲害,怎麼不教我們兩手呢?” 老人們的臉上就有了一絲悲哀:“你還想學武?你知道學武是什麼下場?你滿村裡問一問,哪一家沒有爺爺輩死在刀劍之下的。

    ——兵者為兇器,善泳者死于溺,你們小,不知道這裡面的兇險,你以為武是那麼好學的?” 村裡最德高望重的馮三炳就問二趕子道:“他們真又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