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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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說我要去聽鐘聲,她甩開了老尼的手朝庭院跑去,被剃了一半的黑發就披垂在白色的法衣上。

    媚娘沒有聽見後面住持老尼憤怒的斥罵,她一手抓着欲斷未斷的長發,一手提着寬大過長的法衣跑到庭院裡,看見許多以前的宮人已經聚集在那裡,她們鴉雀無聲表情各異地傾聽着皇城的鐘聲。

    媚娘仰望着被高牆隔離的一方天空,天空清澈澄明,沒有一絲雲彩,是天子之典的佳日良辰,但是她看不見那些大鐘,她看不見新天子的龍冕儀容,當大典鐘聲最後的回響消失在晴光麗日下,媚娘雙手掩面發出了凄絕的哭聲,宮中舊交對媚娘的哭聲錯愕莫名,她們圍住她警告道,大典之日怎麼哭起來了?不怕住持告回宮裡給你死罪?媚娘仍然嗚咽着,她說,什麼叫死什麼叫活呢,到了這裡都是明器婢子,死了活着都一樣。

    尼庵裡的清寂時光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損壞了舊日宮女姣好的面容,她們每天在經台前相遇,發現各自的容顔像秋葉一天天老去,喜歡對鏡描眉的宮女們如今青絲無影,光裸的頭頂上唯一留下的是衣食之欲和恍若隔世的後宮回憶。

    住持老尼搜走了庵中的每一面銅鏡,其實鏡子的主人對它已經無所留戀。

    女尼們通常成雙成對地同床共枕,禅房之夜的那些呻吟或嬉鬧成為感業寺生活的唯一樂趣。

    曾經有人想鑽到媚娘的棉被裡來,但是對方被媚娘一腳踢下去。

    媚娘把那個春心蕩漾的女尼推出了房門,她說,我讨厭你們的把戲,不幹不淨的。

    女尼反唇相譏,你以為你幹淨,你幹淨就往天子宮裡去呀,獻了幾年的媚态不還是給踢到尼姑庵了?媚娘那一次惡火攻心,她嘴裡說着話低下頭就往對方臉上撞,天子不要我也輪不到你來糟蹋,媚娘把那個女尼撞在門框,仍然不解氣,又在她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女尼的慘叫聲驚動了整個庵寺,許多尼姑打開窗戶朝這邊張望,她們看見媚娘的臉在月光下放射出一種悲憤的寒氣,她手裡的那條門栓似乎在迎候所有的侵犯。

    武才人要瘋了。

    舊日宮女們竊竊私語着,憑藉她們對武才人的了解,她們認為驕矜自負的宮人是最容易發瘋的,而武才人應該是一個例證。

    從此沒有人敢往媚娘的禅床上爬,但也沒有人與媚娘說話了,感業寺裡的女尼們非常默契地孤立了媚娘。

    那隻紫檀木球仍然陪伴着她。

     現在孤獨的木球遊戲改變了它的含義,媚娘在地上畫的白圈分别意味着瘋、死和大幸。

    原來還有一個白圈内寫着生字,但她把它擦掉了,這個白圈對于她已經喪失了賭注的意義。

     媚娘冷靜地把大幸之圈一再地縮小,她意識那幾乎是一個奇迹一種夢想,每次滾動木球的時候她控制不了那份顫抖,她期望着木球落在最小的白圈内,但木球更多地投入瘋和死的白圈之内,媚娘說,我不想死,我也不會瘋。

    她帶着如夢如幻的情緒把木球滾過去,但木球在那個白圈外停住了,它像一個冷漠的精靈譏嘲了它的主人。

    媚娘終于安靜下來,她用衣裾把木球擦幹淨了攥在掌中,臨窗聽風,風聲掠過窗外桧柏的枝頭。

    高牆外的更夫報時的梆聲帶來一絲人間的氣息,太極宮卻似乎浮向世界的另一側了。

    媚娘悲從中來,她對着心愛的紫檀木球嗚咽着說,為什麼不聽我的話?我不過是祈求天子把我帶回宮中。

    母親楊氏到感業寺來探望媚娘,按照庵裡的清規她隻能從門上的活動窗遞進家書和食物,媚娘從手上摘下了金镯塞給守門的尼姑,對方收下了金镯但仍然沒有開門,隻是破例讓媚娘與母親說上幾句話。

     但是母女倆隻是以哭泣隔着山門叙述别後離情,守門的尼姑也紅了眼圈,但她不忘警告媚娘,讓你說話不說,不說就回你的禅房去吧。

    母親楊氏終于先說了話,她的話使守門的尼姑莫名其妙,楊氏在門外邊哭邊說,我不該相信袁天綱的鬼話,是袁天綱的鬼話害了你。

    門裡的媚娘止住了哭泣,少頃沉默之後媚娘對着門外的母親說,你放心回去吧,我還沒死,隻要我活着總歸能報答你的養育之恩。

     打開母親的包裹,裡面是一封家信和一包糕點。

    家信說姐姐嫁人了,妹妹染上天花死了,她的幾個異母兄弟每天對母親惡語相加。

    媚娘讀完信又解開糕點外面的紙包,是小時候百吃不厭的酸梅餅,但媚娘一點也不想吃,如煙往事浮上心頭,媚娘突然想起自己的年齡,想起宮牆内外,年複一年,她已經是一個二十五歲的遲暮美人了。

     世人們後來認為高宗皇帝聽見了武照在尼庵裡的呐喊,高宗皇帝循聲而去,因此鑽進了武照綴織十年的那張柔軟的黑網。

    感業寺的住持記得高宗是在先帝的二周年忌日微服駕臨的。

    高宗給先帝的遺婢們帶來了整車華貴的禮物,給予武照的禮物卻是在客堂裡的秘密長談。

    住持尼姑不解個中風情,她隻記得武照那天突然迸發出美麗驚人的容光,眼含秋水,面若春桃,雙頰的淚痕更為她增添幾分哀而不怨的風韻。

    黃衣使者獨孤及從此常常潛入感業寺,在住持老尼的配合下打開山門,黑夜來客不是别人,恰恰是神聖的高宗皇帝,天子秘密寵幸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被所有尼姑孤立的武照。

    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從太極宮駛來的車辇接走了感業寺的尼姑武照。

    沉睡的女尼們依稀聽見半夜裡車輪辚辚,對于一個奇迹的華彩部分渾然不知。

    而住持老尼在黑暗的庭院裡飛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