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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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才人握住了晉王治甩過來的木球,一代孽緣的玄機最初就蟄伏在那隻黑色的木球裡。

    後來當他們在翠微宮再次相遇時,話題仍然圍繞着馬球,太子治指着武才人說,我認識你,你的馬球之技不讓須眉,那天你竟然接住了我的空球,武才人則雙頰飛紅,跪地而答,不是奴婢球藝高強,是太子殿下的球不敢脫手。

    禦醫們雲集于翠微宮,空氣中飄溢着古怪難聞的煎藥氣味,而在天子寝宮的扶風殿裡,波斯進貢的安息香片遮蓋着天子身上散發的腥臭。

    死神已經逼近了病榻上那個一代英豪,而階前簾後的許多宮女想到天子駕崩後她們棄履般的命運,無不黯然神傷。

    太子治終日守護在太宗的病榻旁,他的忠孝之心是宮女們眼中的事實。

    宮女們憂郁的目光都集結在這位未來的天子身上,看着他給病中的太宗喂藥、揩汗,甚至用嘴吸除太宗喉嚨間滑動的痰液,其實許多宮女在那段非常時刻想博得太子治的親睐,期望從他身上撈到一棵救命稻草,但是太子治在父親病榻前悲傷無度,對扶風殿裡的美女視若無睹。

    沒有人知道武才人已經先行一步,沒有人能想像太子治的柔腸閑情已經在廁所裡被武才人揮霍一空,那就像昙花的花期稍縱即逝卻是奪人心魄的。

    宮廷情緣不過是一把鎖和一隻鑰匙而已,太子治假如是鎖,武才人就是那把鑰匙了。

     就像昔日的漢武帝與衛後一樣,太子治和武才人在溢滿麝香輕煙的廁所裡初試雲雨。

    年輕而溫情的太子治無法抵禦武才人的紅唇玉手,熾熱的情欲在熾熱的性愛方式中如火如荼,它使太子治忘卻了病榻上的父親和天倫綱常,他驚歎武才人如此輕易快捷地使他得到那種靈魂出竅的快樂。

    武才人跪在太子治的膝前,武才人為太子洗手準備的絲帛金盆放在地上,盆裡竟然沒有一滴水。

     太子治從此對才人武照念念不忘。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彌留于翠微宮的太宗召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到榻邊遺诏托孤,在宮外的天空聒噪半月的鴉群突然安靜了,後來鴉群飛走了,但含風殿裡響起了禦醫們驚恐的叫聲,皇上駕崩。

    媚娘端着一壺茶水,那個報喪的叫聲像驚雷閃電打在她手上,銅壺砰然落地。

    在翠微宮裡媚娘是第一個嚎啕痛哭的宮女,然後宮女的哭聲便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完全覆蓋了來自太宗靈床邊的男人們的哭聲。

    沒有人制止宮女們借題發揮的哀嚎之聲,含風殿上下一片忙亂,宮女們恰好可以縱情宣洩所有的悲傷和怨氣,為了每一種黑暗的殘花餘生,為了每一樁未竟未了的心願,為了對死者的愛或者恨。

    淚眼朦胧中媚娘不忘将目光投向太子治,太子治悲傷過度幾近昏厥,禦醫們在他的額前敷了一種淡綠色的藥汁,媚娘看見幾個宦官半架半扶着太子治往側殿走,太子治蒼白而虛弱,他的目光掃過媚娘隻是空洞的一瞥,這使媚娘感到失望,此地此景她不期望與太子治眉目傳情,但她忽然意識到廁所裡的情事也許将成為一夕春夢,即将登基的新天子也許很快會把她遺忘。

    太宗駕崩的第二天早晨天氣忽陰忽晴,骠騎兵的壯觀馬隊在太子治的率領下離開終南山,護送天子靈柩回長安。

    媚娘和一群宮女站在涼亭裡目送那支人馬漸漸遠去,黑漆鎏金的靈柩已經變成一個黑點,而太子治單薄的身影也湮沒在一片黃煙之中,滿臉凄色的媚娘,她無緣與新天子再說一句話再添一分情了。

    山下還有十餘輛簡陋的光闆馬車,那些馬車将把翠微宮裡的宮女分别送往皇城掖庭或者長安的尼庵。

    重返掖庭宮的是那些從未受幸的宮女,而那些曾經被宦官抱上天子龍床的宮女在涼亭裡哭成一團,她們已經知道馬車将把她們送往感業寺了此殘生。

    采女劉氏就是在走向馬車時突然發狂的,媚娘看見她突然扔下手裡的包裹,朝谷地裡狂奔而去,宮吏們立刻策馬趕去。

    宮吏們在樹林間追采女劉氏的場面令所有宮女們伫足凝望,媚娘看見宮吏們的四方馬陣輕易地圍住了那個瘋狂的宮女,劉氏絕望的叫聲聽來撕心裂膽,我不去尼庵,讓我回家。

    宮吏們的繩圈同樣輕易地套住了劉氏的脖頸,劉氏的手扯拉着脖頸上的繩圈,她的喊叫仍然尖厲而凄涼,皇帝隻寵幸我一次,我不去尼庵,我要回家。

     媚娘無法想像纖瘦的采女劉氏是怎樣扯斷脖子上的繩圈的,她隻是看見劉氏在宮吏們的鞭笞聲中爬行,從宮吏們的馬背下爬了出去,然後她看見劉氏像一隻驚鹿朝石碑那裡俯沖過去,事情發生得猝不及防,媚娘看見劉氏的血猶如紅色水花在石碑上濺落,映紅了終南山陰沉的天空。

     如果從感業寺的山門走出來,不消片刻就可以來到長安鬧市朱雀門街了,黑瓦高牆遮不住果販小商的沿街叫賣聲,而在安業坊一帶居住的市民百姓每天可以聽見那座尼庵的晨鐘暮鼓,那些來自帝王後宮的女尼們在誦經聲中陪伴着先帝的幽魂。

     但是感業寺的女尼們從來走不出兩扇黑色的山門,山門外的行人也無法親眼一睹天姿國色的舊日宮女的風采。

    新皇李治登基的鐘聲在皇城内轟然敲響時,感業寺破敗的房屋也随之震顫,媚娘那天恰巧是在剃度,鐘聲初響她的第一縷黑發應聲落地,她的枯水般的眼睛卻應聲睜開,閃爍出一種如夢初醒的光彩。

    為什麼敲鐘?她問身後手持剃刀的老尼。

    新天子登基啦,老尼說,是登基大典的鐘聲。

    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