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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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荊州都督武士的女兒武照主宰唐宮二十五年,江山依然無恙,而百姓們總是在饑荒、洪水和戰亂中生存下來,聚集在中原和江南的富庶地區男耕女織、販運貨物、吟詩作畫或者打家劫舍。

    文明元年七月一顆不祥的彗星高挂于西北天空,持繼二十三天閃爍刺眼的兇光,寺廟道觀裡祈天法事煙火鼎旺,各地的百姓們手指彗星的尾光人心惶惶,但是許多悲觀的憂患被證明是無知百姓的杞人憂天,洛陽宮裡的武後弄權于乾坤之上,清醒而果斷,華麗而典雅,這一年武後似有天賜的箭镞射落了那顆兇兆之星,充分顯示了她的非凡的補天之力。

    這一年夏季突厥軍隊大肆入侵北方邊境,當左武衛大将軍程務挺的精兵悍将在北方戰場浴血奮戰時,高宗的靈柩也從洛陽的殡宮移往長安,數千名兵士們頂着炎炎烈日護衛着那具沉重的靈柩,步行在洛陽通往長安的黃土路上。

    這一年夏季影子皇帝睿宗仍然在早晨驅車前往母後膝下請安,而五十七歲的太後武照在洛陽宮手持紫檀木球,眼觀八路耳聽四方,她知道程務挺的軍隊會擊敗突厥的侵犯,高宗的靈柩也會安然入葬于乾陵的玄宮,武後在宮女們扇出的纨扇香風下閉目養神,她的腦海裡出現一片美麗奇妙的金黃色,那是她想像中的皇旗旌幡的顔色,那也是她想像中世界改變後的顔色。

    洛陽宮裡的太後武照總是不滿于現有的事物,甚至包括它們的顔色、名字、稱謂,她想改變的事物總是難以統計分類的,武後身邊書香襲人的近侍上宮婉兒也因此得以舒展詩才文思,享譽朝廷内外,這當然是旁枝末節的故事了。

    九月六日武後下令将文明年号改為光宅,所有皇旗全部改成金黃色,東都洛陽改稱神都,洛陽宮改稱太初宮,更加使人如墜雲霧的是朝廷衙門及官職的名稱,一齊被武後更換一新,更換後的名稱竟然都是優美的充滿詩情畫意的,人們都覺得新鮮雅緻,更有好事的文人去皇城前抄寫了那張诏告:中書省鳳閣門下省鸾台尚書省文昌台吏部天官戶部地官禮部春官兵部夏官刑部秋官工部冬官中書令内史侍中納言左仆射文昌左相 右仆射文昌右相太後武照一再向中書令裴炎解釋她作出諸項改弦易幟決定的原因,我不喜歡那種赭紅色,我也讨厭戶部刑部這些死闆乏味的名稱,武後說,把它們改成我喜歡的顔色,我喜歡的名稱,你不會認為我是在炫耀文采吧? 不,太後飽讀詩書文采斐然,又何須借皇旗之色炫耀呢?你不會認為我是忽發異想吧? 即使是太後的忽發異想,也無妨朝政社稷的大局,這隻是區區小事。

    那麼你是不是認為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改皇旗之色以圖他志呢?不,裴炎斟詞酌句道,微臣不敢作此猜斷,太後輔助朝政功德無量,宮内宮外一片盛譽,如果有人對太後之志妄有非議,或許隻是意指太後包攬政事不利于今上日後的樹碑立傳吧。

    今上?武後莞爾一笑,她說,旭輪隻是個溫厚軟弱的孩子而已,我若放棄輔政之權,恰恰遂了亂臣賊子的心願。

    裴炎看見武後的狹長而明亮的眼睛閃爍着一片奇怪的金黃色,那是這個婦人一生酷愛的顔色,那也是刺眼的令人眩暈的顔色,裴炎當時的感覺更為奇怪,他似乎看見武後的一雙眼睛裡生長出兩面美麗的皇旗,那是她的旗幟,也是大唐皇宮中觸目皆是的旗幟,這個婦人已經改變的人事不計其數,譬如他自己,她使他從侍中之職一躍而為權傾朝野的中書令,如今她将他的官職易名為内史,我現在是内史裴炎了,裴炎出宮的時候對侍衛們說,你們知道什麼是内史嗎?内史就是内宮使者太後之臣,可是天知道内史會不會再成外史,外史又會不會一變而為階下苦囚呢? 裴炎對于他一帆風順的仕途時有憂患,對于武後的效忠和源于義理的良知也像一對冤家精靈在他心中撕打喧鬧,裴炎常常夜不成寐,人就瘦如風中老樹。

    有一天裴炎在家中醉酒一哭,他用鞋掌扇打自己的耳光說,裴炎,你是一條狗,做誰的狗不行,為什麼非要做一個老婦人的狗?裴炎的夫人朱氏急步趨前捂住他的嘴,裴炎說,不要來捂我的嘴,我就是爛醉如泥不敢說的話還是不敢說。

    仕途沉浮全憑三寸之舌,殺身之禍卻也是禍從口出,難道我裴炎不懂個中奧妙嗎?裴炎突然悲從中來,可是說與不說還不是一個結局嗎?裴炎嗚咽着說,我知道我這個内史快要遭禍了,我知道那個婦人就要把我棄置路野另覓敲鑼開道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