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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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氏後來才領悟到,那夜燭下的談話已經是賢的遺言了。

    此後三月賢在寒廬裡面壁而思卧床讀書,拒絕與任何人交談,賢創造了一個裝聾作啞的奇迹,唯有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散發着孤傲的悲哀的光芒,房氏懂得那點孤傲是賢與生俱來的血氣,那種悲哀卻是一個雄心勃勃的征戰者丢盔棄槍後的悲哀,因而也更加令人心碎。

     賢至為鐘愛的守義曾經受母親之意纏求父親開口吟讀他的《種瓜謠》,賢當時隻是扼腕歎息,守義抱住父親嚎啕大哭起來,賢于是一手為幼子擦拭淚水,一手指着戶外說,肅殺寒冬不宜吟讀《種瓜謠》,等到明年春暖花開之時再說吧。

    這年的春暖花開之季不屬于幽居巴州的李賢一家,遠在東都洛陽的武後這一年三易年号,嗣聖元年改為文明元年,文明元年又改号為光宅元年,這一年高宗已逝,賢的兩個兄弟走馬燈似地在紫宸殿的丹墀上稍縱即逝,武後柔軟的鐵腕把天子金冕在剩餘的親子頭上試戴數月,改變了中宗李哲和睿宗李旦的命運,而被廢為庶人的李賢的悲劇一生卻不可改變地走向了盡頭。

    武後的使臣丘神于春暖花開之際突然來到巴州,飄懸于賢頭上的那張黑網倏然收緊,收網的人來了,賢對幼子守義作出的許諾也就成了泡影。

     賢把自己關在鬥室之中,而丘神也無意與庶人李賢同處一室而沾染了晦氣,因此丘神傳授的天後旨息是隔着闆牆一句句滲入賢的耳中的。

     李賢,天後想知道你現在是否承認與李明李炜結黨謀反之罪?庶人李賢沉默。

    李賢,為何以沉默抗拒天後的察問?你既然不作申辯,我将以你默認有罪奏報天後。

     庶人李賢沉默,他緘口不語已逾三月之久。

    李賢,既然默認有罪,是否有洗心革面悔過自新之願呢?依我看你對天後至今仍然輕慢無禮,你的謀反作亂之意就寫在你的臉上、身上甚至背影上,你天天這樣坐着苦思冥想,是在詛咒神明的天後嗎?庶人李賢沉默,這時候他開始在鬥室内來回走動,從闆牆的孔隙裡可以看見他的蒼白的臉在幽暗裡閃出一點微光。

    李賢,天後将你于死罪中恩釋,你卻恩将仇報,處處與天後為敵,舊罪未泯又添新罪,既然如此天後也無法眷念母子之情了,李賢,你假如聰明,自擇死路而行吧。

    沉默的李賢此時猛然回首,他的暗啞乏力的聲音聽來仿佛平地驚雷,使闆牆那側的丘神怦然心跳,現在就死嗎?李賢說,那好吧,現在就死吧。

     碧落黃泉,一了百了吧。

     好吧,現在就死。

    李賢說,我會讓你如願回宮交差的。

    丘神聽見了李賢抽解腰帶的父之聲,聽見了白絹跨過屋梁的沙沙的摩擦聲,丘神伏在闆牆的孔隙前,耐心地觀望着李賢自缢前的每一個步驟,白絹容易滑脫,絹上可以打一個死結,丘神對着孔隙說,最後他聽見了自缢者踢翻墊腳凳的響聲,丘神就撣了撣紫袍上的些許灰塵,朝旁邊的随從擊掌吩咐道,現在好了,準備車馬動身回京。

    被廢的太子李賢自缢身死的消息于文明元年三月傳回洛陽宮中,武後為次子賢的死訊哀哭不止,在貞觀殿上武後含淚斥責丘神錯領聖旨釀成惡果,在場的朝臣們在一邊卻噤若寒蟬,無人敢輕言丘神巴州之行的利弊得失。

     幾天後在宮城南側的顯福門進行了李賢的舉哀儀式,文武百官排列于顯福門左右兩側,以三聲低泣和三聲大哭撫慰死者的在天之靈,朝臣們遙想當年太子賢英武的儀态和不羁的微笑,已經是模糊不清了,儀式隻是儀式而已,死者不在洛陽宮城,死者被草草葬埋于巴州荒涼的黃土之下,與追悼者本來就各處一界了。

    武後的憐子之情在李賢死後昭示于世人,庶人賢被追封為雍王,其妻室兒女接回洛陽宮中,而丘神以錯領聖旨之過左遷為疊州刺史,這是世人皆知的太子賢故事的結局。

    也許是一個流水落花無可非議的結局。

     天後武照 泰山封禅大典是高宗帝王生涯裡最輝煌最美好的記憶,作為當年登臨神嶽的同行者,武後深知泰山封禅在高宗心中的位置,那是向普天生靈宣彰帝王功德的頌歌,在高山之頂俯瞰蒼茫國土聆聽百鳥啼啭是君臨天下最為淋漓的體驗,也是武後在洛陽宮之夜最具詩情的夢境之一,因此當永淳二年高宗欲往嵩山再度封禅時,武後露出會意的一笑。

    該封禅了,武後扳指計算着泰山封禅以來的匆匆流年,武後若有所思地說,十五年來國運昌盛百姓安泰,這是東嶽神山的保佑和庇護,陛下如今再往嵩山封禅,上蒼或許會再賜大唐十五年的太平盛世。

    但是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