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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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

    ”姑爸紅着眼,伸長的脖子上暴着青筋。

     “你看見了?”司猗紋還是口氣平緩。

     “看見了。

    ” “我要是再給你拿出一對來呢?” “我,我不信,那東西莊家隻有一對。

    ” “那是你隻知道有一對,好像就不能有第二對。

    ” “那是怎麼回事?”姑爸疑惑起來,把身子轉向司猗紋。

     “就不興老太爺交給我一對,再埋一對?” 姑爸不說話了,狐疑地看着司猗紋,司猗紋又蜷曲着身子躺下來,那支“光榮”已抽到最後階段,長長的一段煙灰仍然挺伸在上面,遲遲不往下落。

    姑爸覺得那煙灰就要掉在床上或者司猗紋身上,她最盼望的是掉在司猗紋的脖子裡讓司猗紋渾身一激靈。

    然而司猗紋那隻夾着煙的手向着床外伸了過來,她輕輕彈着那段不長的香煙,煙灰落在了床前。

    姑爸心中一陣遺憾。

    她覺得床上這個蜷着身子的女人像個女妖,一個總能堵住她的嘴的女妖。

    而她需要的正是這樣的女妖,時時、處處、事事都需要這樣的女妖。

    她恨這女妖但她的手卻不自主地在褲腰上摸索起來。

     她摸索着,那個“月花月友”的小荷包又當啷了出來。

    她打開荷包又捏出了那套小玩意兒,她翹着小拇指捏緊它,蹑手蹑腳地向司猗紋走來。

    小玩意兒丁當地響着,她沖司猗紋彎下腰說:“掏掏吧!” 司猗紋的耳朵朝姑爸的大手湊了上去。

     眉眉站在裡屋的暗處向她們張望着,她聽見自己的耳朵裡有隆隆的風聲。

     13 人有時候願意圖清靜,有時候願意聽動靜。

     在小飯鋪圖過清靜的司猗紋,交了家具之後又在聽動靜了,這次她比等待“他們”的到來還迫不及待。

    現在她什麼動靜都需要,需要得簡直有點像饑不擇食。

    她最無法忍受的便是這院子經過一場人聲鼎沸之後的沉寂,這再也無人光顧的沉寂。

    原來這沉寂比運動本身更駭人。

     目前響勺胡同的居民大多各有各的去處:有些人被通知參加街道的讀報學習會,那些撇着八字腳的婦女們自備闆凳、馬紮優越地往居委會走,她們不交頭不接耳不議論學習内容,好像彼此一開口就能走漏什麼風聲。

    這種超然的風度顯出一種超然的高傲,高傲得使你不知她們的深淺。

    也有人在經曆了一陣挂牌子遊街之後,被通知去掃胡同掃廁所了。

    達先生和一位德國老太太各包了一個廁所,達先生包了一個男廁,德國老太太包了一個女廁。

     德國老太太是一個中國地毯商的遺孀,那商人過早地去世。

    她卻沒再離開北京,既無後代也無親人。

     胡同和廁所被達先生和德國老太太摸索得異常幹淨。

    司猗紋每每看見這些開會讀報的或者掃胡同掃廁所的男女們,就發現原來隻有她什麼也不是。

    她既不是那些提着闆凳、馬紮的優越者,也不是手持掃帚、簸箕的不優越者。

    這才使她又生出新的企盼:哪怕讓這胡同裡再多點比掃廁所更低下的活計,讓幹這活計的就是她呢,也比什麼都不是好受。

    難道姑爸的話真應了驗麼,她看了許久風水(形勢)卻真沒落着什麼好下場。

    沒人理你,擱着你,撂着你,還有比這下場更壞的下場嗎?就像一句俗話:“先擱那兒吧”,“先撂那兒吧”,司猗紋正在品嘗這“擱”和“撂”的滋味兒,等着動靜。

     莊坦帶來了動靜。

    一天,他舉回一方紅袖章,并且告訴司猗紋這袖章就是屬于他的——莊坦的,是莊坦的組織名正言順地發給莊坦的。

    司猗紋接過了(差不多是奪過了)那袖章開始分析、辨認。

    這确是一方袖章,像所有袖章一樣,紅布黃字。

    那字體也模仿着現時最富時代感的毛體大草,字體奔放潇灑,而布局合理又非凡。

    一切的一切都告訴司猗紋這是真的,它真就真在有色有字,真就真在這是一個被革命接納了的證明,被革命驗收過的一個标志。

    司猗紋一邊掂量這紅布,一邊又在心裡妒忌着罵莊坦;這小子,看着不起眼兒,不知怎麼搞的竟超過了你娘。

    這麼說你在單位肯定不像我在家裡這表現,讓你搬家具你都避重就輕。

     司猗紋展開袖章,雙手把它舉到明處,辨認那袖章上的大草字體。

     袖章這東西作為一個特殊時代的特殊象征,開始出現時内容單純、形式一緻:一塊紅布三個黑字,開頭一個“紅”,當中一個繁寫的“衛”,後面一個“兵”。

    那“兵”的雙腿跨得很遠,像在跑步。

     如今的袖章名堂越來越多了,單在這三個字上就出了不少點綴。

    “八·一八”自不必說,那是正統。

    繼“八·一八”之後又出現了在三個字之前冠以“主義”和“思想”的新樣式,即人們常說的“主義兵”和“思想兵”。

    這類袖章盡管又有标新立異,但仍屬正統,佩戴它們的仍是那些“老子英雄兒好漢”的“兒好漢”們。

    近來因适應革命形勢發展的需要,這紅布上的内容越來越複雜了。

    有的,在那堂堂正正三個大字的下方居然又出現了紐扣大的兩個小字“外圍”。

    若連起來讀便是“紅衛兵外圍”,讀簡單點便是“紅外圍”。

    這當然就越出了正統,兩個小字多少露出了魚目混珠。

    這種東西自然不被“兒好漢”們放在眼裡,可也無人幹預。

    誰知革命形勢還在發展。

    領袖還在不斷揮手。

    形勢越發展袖章的形式就越多,近來在有些紅布上,那三個堂堂正正的大字竟然不見了,連紐扣大的兩個小字也用不着了,毛體大草模仿得依然認真,但名稱、内容卻是人的新發明:“從頭越”、“虎山行”、“西風烈”、“南飛雁”、“縛蒼龍”、“懲腐惡”、“衛東彪”、“險峰”、“敢峰”“衛東”、“紅革”以及“傲霜雪”。

    司猗紋手中這塊就是“傲霜雪”,這是她在經過這一陣仔細辨認之後确定的。

     “傲霜雪”使司猗紋先是心裡一沉,繼之便又覺出這“傲霜雪”的合情合理。

    莫非司猗紋的兒子還能拿到一塊最最純正的、隻有“兒好漢”們才能佩戴的物件?她應該滿足,何止是滿足,這也該換來一片歡騰了。

    這座像死了一樣的小院因了這“傲霜雪”的光臨,不是已經歡欣鼓舞起來了麼。

    司猗紋又開始嘲弄自己的短見了:剛才還巴不得和德國老太太去掃什麼廁所,甚至比掃廁所更低的活兒她都想幹呢。

    現在好了,她可以舉着它亮在這朗朗藍天之下,當着蒼天高呼:這已經用不着了,她手裡有一方紅袖章。

    在那高呼中,她自然也不會忘記這時運的轉來也連着她那交出的房子、家具和那對神奇的金如意。

    她不相信兒子的天文館不經調查他母親的政治表現,就會把這方紅布用别針别在兒子胳膊上。

    現在說這方東西屬于兒子倒不如說是屬于她。

     司猗紋把它舉進了院子,舉給了蒼天,舉給了她那被封住門窗的北屋和院裡的青磚墁地。

    她願意讓它們都知道,它們沒有白白從司猗紋手中離去,司猗紋沒有讓它們白白地走,它們和她一樣光榮。

     她還應該做點什麼?對,她最應該把它舉到姑爸眼前,哪怕晃一下也好(也隻能一晃而過),讓這塊紅布使姑爸那雙總在眯縫着的眼徹底睜開。

    我讓你再說關于“下場”什麼的話,要說下場,這紅布就是下場。

    你快看看吧,看看這是什麼下場吧,皇帝的墳茔裡有它嗎? 正好姑爸站在西屋門口捅爐子,捅着爐子,爐灰撲散一世界。

    她也不看身後站的是誰,手裡拿的是什麼,爐灰會往什麼上面落。

     司猗紋高舉着它從姑爸頭頂上一晃而過。

    見好就收——她就這麼過去了。

     姑爸仿佛覺出腦袋頂上有紅光閃現。

    她原以為是爐中的火苗蹿過了頭頂,可是她又意外地掃見了正邁着俏麗碎步走過去的司猗紋,原來是她手裡那塊紅東西。

    姑爸看見司猗紋故意把手背在身後,讓那紅東西沖着她,就像戲台上旦角兒下台時手裡捏着的手絹。

    就差給你配上小鑼:呔呔呔呔……姑爸想。

    但姑爸深信那不是手絹,它不及手絹柔軟,上面還有幾個花哨的大黃字。

    莫非這是對司猗紋上繳家具的獎賞?今後她就将戴着它人前人後地蹿騰?卻又不可能,目前關于一個無業遊民老娘兒們戴袖章的事畢竟她還不曾得見。

    那麼,這種極大的光榮也不會從她這裡開始。

    這一定是她兒子莊坦的或者兒媳竹西的,這還差不多。

    可,他們?就他們?姑爸又否定了自己的肯定。

    誰不知道誰的家門兒?他們要有了那東西,全北京城的人不就都有了。

    那麼,這是撿的,騎車在街上撿的。

    隻有撿的才能落到你們南屋。

     司猗紋身後飄着的紅布就要在南屋門口消失了,姑爸不客氣地指出了那東西的來曆: “撿的,街上撿的!” 她對東西對人都不加稱謂,僅這六個字,對司猗紋一下子作了否定。

    司猗紋處事講徹底,姑爸也講徹底處事。

     司猗紋聽見了這斬釘截鐵的六個字,這六個字也使她捯了一口氣。

    但這次她沒再生出和姑爸争論的欲望,她看見了裡屋的莊坦,也看見了裡屋的竹西,她相信他們也聽見了姑爸對這紅布帶有明顯貶意的用語。

    她想把它抖落給他們,讓他們去替自己屋裡的事說句公道話。

     司猗紋站在裡屋門口,用力抖落那紅布。

     莊坦正在床上打盹兒,沒發現母親的舉動。

    竹西正把寶妹大便,隻向那紅布輕瞥了一眼。

    這輕瞥頓時使司猗紋喪失了對這屋裡人的指望,她已覺出竹西對她手中那東西的看法了。

    你們的事。

    她想,她把那紅布往桌上一摔,眼前又出現了“傲霜雪”,那不折不扣的“傲霜雪”。

    她還意外地發現那字也根本不是什麼鄭重其事印上去的,那就像誰拿支毛筆蘸點黃色模仿着毛體大草胡亂畫上去的。

    這哪兒是什麼正經草書,她自己信手劃拉也不會劃拉成這模樣。

    那麼,這個“傲霜雪”的組織也就可想而知了。

    戴上它到隆福寺去擠一圈還差不多,那兒人多都是買東西的,沒人注意你胳膊上那是不是字。

    她想不出兒子怎麼戴着它去上班。

     “唉。

    ”司猗紋長出了一口氣。

    這是她許多天來第一次發出這種标志着自己不景氣的感歎。

     感歎之中她發現竹西還在裡屋沖着門把寶妹大便,寶妹的屁股眼兒就正對着外屋的她。

     寶妹從生下的那天起大便就不痛快。

    開始常常是幾天不拉屎,一旦拉起屎來竟困難得四腳朝天、通宵達旦。

    小兒緩瀉藥什麼都用過了,連大人用的硫酸鎂也無濟于事。

    後來竹西便想起用塞甘油栓的辦法解決寶妹大便的難處。

    塞上那東西确能解決一點臨時性問題,但每塞一次都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

    一個小拇指粗細的栓塞進一個嬰孩的屁股眼兒,那确是一種人間的慘無人道,但你為了對一個嬰兒屁股眼兒的人道,還必得施行一點必要的慘無人道。

     眉眉來北京前,每逢寶妹大便都是竹西把“盆”司猗紋塞栓。

    那時司猗紋一做這事無名火便不打一處來。

    她覺得這就像竹西專給她添的一份不可多得的負擔,擺弄寶妹的屁股她究竟要擺弄到何時?後來眉眉來了,這塞栓的任務就落在眉眉頭上了。

     現在竹西就坐着馬紮把寶妹。

    她劈着她的兩條腿,眉眉正給她塞栓。

     寶妹不間歇地在竹西懷裡哀号,汗水淚水濡濕了她那稀疏的頭發。

    然而那栓還是因了那地方的幹澀難以行進。

    眉眉面對寶妹,臉上也淌着汗水。

    她手軟,每當這個時刻她總有一種感覺,她覺得那東西根本不存在塞到那裡邊去的可能,可她還是得閉眼狠心地往裡塞。

     “塞,使勁。

    ”竹西催她。

    就像那被塞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人的模型。

     面對這個什麼都有的“模型”,眉眉還是手軟。

     “來,我扒着,你塞。

    ”竹西為了減輕眉眉的困難又作了新設計。

     竹西終于為眉眉的塞創造了一個先決條件,眉眉手裡那個小東西終于不見了。

    她慶幸着自己,還是覺出自己的殘忍。

    她覺得舅媽使用的字很刺耳,手下的動作也太狠。

    但這又正是舅媽的果斷——寶妹畢竟停止了号啕。

    竹西又熟練地将她的兩腿并緊,使那東西在人體内稍作停留。

    片刻,寶妹那個幹旱的機關果然變得潤滑起來,堆積在裡面的被人體抛棄的固體才随之蹦出。

    它們彈球一般噼裡啪啦落進便盆,一場戰鬥和一場戰鬥的配合才算告一段落。

     過後竹西總是誇眉眉配合得默契。

    眉眉一面恐懼着自己一面又企盼着下次配合的再次到來。

    因為舅媽誇了她。

     如果說莊坦的“傲霜雪”掃了司猗紋的興,那麼剛才裡屋的一切倒給她的生活又增添了點新的動機新的生機。

    她想,人活着就不容易。

    一個小孩尚且如此,何況她呢。

    如果人的一切非得用“塞栓”打比方,那麼該塞就得塞。

    交家具她無疑是提前“塞”了一步,那麼她現在為什麼非要等動靜,等一個屎到屁股門兒的動靜呢?她應該做的是親自把自己“塞”到那個可疑的街道上去,去打探去潤滑那個滞塞了的部位。

     于是她決定把自己塞進街道一次。

    她還找到了這塞的理由:她決定帶眉眉去報戶口。

    再說戶口也該報了——每月的口糧,還有那珍稀的為人羨慕的半斤平價花生油。

     不久她和眉眉就同時出現在街道辦事處了。

    臨行前她還是利用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