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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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隊對着幹而出現的,這種對着幹終于引起羅大媽的正式注意。

    因此在宣傳隊要提高、要擴大的一片呼聲中,司猗紋又主動為羅大媽的鹵煮雞捧了場,羅大媽才總算決定接納司猗紋和達先生為宣傳隊的正式成員。

     果然,司猗紋捎帶着達先生的出現,沒有辜負羅大媽的一片熱望。

    他們第一次登台就為響勺争了光,響勺一出台,台下那混亂的場面立刻鴉雀無聲。

    司猗紋濃妝彩衣往台上一站,觀衆雖感到這位“阿慶媳婦”年已過時,但仍不失一位得體的正宗青衣。

    當年梅蘭芳六十多歲不也還演“金殿裝瘋”一類的小姑娘麼;身體已像水缸般粗的程硯秋也演過尚在中年的“陳三兩”。

    一句話——司猗紋“還行”。

     司猗紋深知她給響勺帶來的榮譽,從此和達先生的來往也更加光明磊落起來。

    達先生深感榮幸。

    如果從前他提着胡琴進院自覺還有幾分躲閃(有時将胡琴藏在衣襟底下),那麼如今他也是名正言順了。

    他是響勺名伶司猗紋的琴師達先生,一個正經八百的達先生了。

    梅蘭芳的琴師徐蘭沅,人們不也稱“徐先生”麼。

    于是一位先生進院則須表現出與先前的大不同了:他總要輕輕咳嗽一聲。

    這聲咳嗽是他給司猗紋的信号,也是對羅大媽一個小小的示威性舉動。

    舉動雖小,一石兩鳥。

    還免卻了他站在當院喊人、敲門。

     司猗紋對達先生的迎接也頗具身份。

    她既是響勺名伶,他既是名伶的琴師,也就用不着顯出格外的緻驚導怪。

    她隻需輕開房門,不用多寒暄,免卻一切“您哪”“勞駕”“受累”之人間客套,“放”達先生進屋。

    她暗自盼望這時刻最好能讓羅大媽看見,這不僅從側面顯出了自己的身份,也是給羅大媽一個小小的示威性舉動。

    舉動雖小,一石兩鳥。

     達先生成了司猗紋的琴師,事出偶然。

    原先他們并不認識,也互不了解彼此的才華。

    當年司猗紋住響勺時,達先生并不住響勺,他搬來響勺是運動前夕的事。

    響勺似乎是專為他準備下的一場水深火熱。

    當他止不住在小将的腳下号啕時,司猗紋才得知他姓達,過去是住在東城的一個舊職員。

    至于他為什麼在小将腳下号啕,反正事出有因。

    舊社會過來的人……後來達先生在響勺經過了挂牌子、掃廁所、被宣布群衆專政、又被宣布解放,之後終于也躍升為革命群衆,還光榮地參加了國慶之夜那種嚴肅的手持擀面杖繞胡同巡邏的活動。

    能否參加節日之夜的巡邏是你能否被信任的一個最明顯的标志,因為那時刻一根最具階級性的革命武器——擀面杖就要落到你手中。

    武器掌握在誰手中本是個革命的首要問題,那個曾和達先生為伍一起掃過廁所的德國老太太就一直沒有享受過這種榮譽。

     達先生被巡邏隊伍接納時,司猗紋已經有過一年的巡邏史了,恰好他們被編在一組。

    司猗紋将這巡邏的要點作為經驗給達先生做了布置後,便頭前引路開始巡邏。

    這晚月明星稀,司猗紋隻覺得精神很好。

    她不時把自己潛入牆根黑影以示隐蔽,又示意達先生也不要光在路燈下站立。

    達先生學着司猗紋的樣子不時也把自己潛入黑暗,并竭力模仿司猗紋的步态、速度,像新入伍的巡邏兵又像司猗紋身邊的一名侍衛。

    他們沿勺頭勺把兒巡邏了兩遍,司猗紋才放心地停住腳步倚住胡同底的一塊青石。

    達先生學着司猗紋的樣子,和她拉開些距離也倚住了那塊青石。

    司猗紋掏出煙,達先生也掏出煙;司猗紋掏出的是“光榮”,達先生掏出的是“恒大”。

    達先生不失時機先掏出火柴劃着,又以禮相待地先為司猗紋點着,後來他們就聊起了天。

    從運動的必要性聊到巡邏的必要性;從巡邏的必要性又聊到他們參加巡邏的必要性;從他們參加巡邏的必要性又聊到各自的身世。

    涉及身世,司猗紋很少談自己,她隻告訴他,她是響勺的老住戶,隻此而已。

    達先生談起自己卻對司猗紋表現了少有的襟懷坦白。

    談到自己的曆史時,雖然他一再聲稱他曆史上“隻有那麼一個小小的污點”——他用大拇指掐住小拇指尖,比了一個麥粒大小的刻度,但在司猗紋跟前他還是為自己那個“小污點”而感歎。

    他說那也是事出偶然,那全是受了一個朋友的拉攏,使他從一個沒沾過政治的銀行錄事,偏偏在日本人的華北政務委員會當了幾個月的庶務。

    這是他一生的内疚。

     對一個僞政權裡的庶務,司猗紋雖然并不認為那是什麼大不了的“污點”,但既然達先生自己一再表示内疚,司猗紋對此也隻好顯露出應有的、适度的冷淡。

    偏偏他們又談起了京劇,京劇才給了他們一個溝通感情的機會。

    原來他們都同時出入過“長安”,說不定那次聽梅老闆的《鳳還巢》時,他就坐在她的身後。

    有所不同的是散戲後她坐的是父親的“福特”,他乘的是末班“環行”(環行:指環行有軌電車。

    );她往西,他往東。

    但是“長安”的意境卻給他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

     “那時候梅老闆是風華正茂啊。

    一個花腔就能叫您品味半天。

    您說怎麼就那麼與衆不同。

    ”達先生說。

     “也不光是個花腔的問題。

    ”司猗紋對達先生理解上的狹隘表現出一定的不屑一顧。

     “我是打這麼個比方。

    ”達先生自己圓着場,“可就這花腔别人也是望塵莫及啊。

    ” “也不能這樣比。

    程派不講花腔,講韻味兒,講雅緻,您能說程派就遜色?不是那麼個問題。

    ”司猗紋說。

     “那是。

    ”達先生呼應着司猗紋。

     司猗紋說話愛用“問題”:“不是那麼個問題”“問題不能那麼看”“問題是你不了解”“問題是我這兒騰不下手來”……她仿佛覺得“問題”是和新中國一起誕生的,如同“幹部”“愛人”“同志”和新中國一起誕生一樣。

    她覺得能運用起“問題”來說話才頗具時尚,才是你政治覺悟提高的一個标志。

    過去她用“問題”對小姑、對莊老太爺、對莊紹儉;後來又用“問題”對眉眉、對小玮、對莊坦、對竹西;再後來她用“問題”來對付羅大媽,都收到程度不同的效果。

    現在她不知是她那關于京劇各流派特點的闡述說服了達先生,還是她這“問題”又收到了效果,總之達先生說了“那是”。

    “那是”是他對她的一個佩服,一個理屈詞窮。

     後來他們從唱腔又談到胡琴對于一個演員的烘托作用,司猗紋才了解到達先生在這方面比她要内行得多。

    達先生還告訴她,他在銀行做事時行裡有個同樂會,他便是同樂會的琴師。

    他們同樂會演出時,單為胡琴叫好的也不在少數。

    胡琴才使司猗紋徹底覺出和達先生認識的必要,于是巡邏結束時,司猗紋約達先生方便時,不妨帶上胡琴到她那兒一塊兒樂樂。

    達先生欣然接受,這正是大唱樣闆戲的高xdx潮。

     司猗紋的京劇才能大半是聽來的,對着唱本看來的。

    認識朱吉開之後,偏偏朱吉開也是個京戲迷,于是在朱吉開的開導下,司猗紋對京劇又添了見解。

     達先生果然帶着同樂會的老胡琴登門來訪了。

    司猗紋不失禮儀地接待了達先生,還首次了解了他的伴奏水平。

    她覺得那晚他對自己的估價有些言過其實,但他的言談舉止倒單純可愛。

    當他操起胡琴眯起眼睛,信心百倍地搖晃起那個花白的小背頭,自己陶醉起自己時,司猗紋便更覺出他的可愛了。

    這時司猗紋的唱倒成了對達先生的應付,她注意觀察着他的舉止神态,才想到眼前這個小背頭達先生原來是個與她有着不同性别的男人,她也才又意識到原來自己是個女人了。

    許久她已經失掉了世間還存有男女的意識,也許人們一時間都失掉了這個意識吧。

    她曾覺得世間隻有窺測和提防,就連她對葉龍北的窺測,也不過隻覺得他是個該被窺測的活物罷了。

     但是後來在司猗紋與達先生的接觸中,她并沒有把達先生看做一個莊紹儉、朱吉開那樣的男人,她覺得她隻需要這麼一個留着小背頭的男人注意她的存在就足夠了。

    他為她提供了義務的視覺贊助,她可以為他而描眉打鬓,可以動用她深藏已久的法國香粉英國眉筆。

    但也僅此而已。

     他們畢竟是愉快的,就像一時間人們突然都發現了原來人類還有性别的不同那樣愉快。

    于是講用也好,“鑼鼓詞”也好,《沙家浜》也好,就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也許人們那時早已忘記了自己是在唱什麼聽什麼,目的是你要強烈地驅使你自己同他人坐在一起唱,一起聽。

     延安大秧歌,革命樣闆戲,現代霹靂舞,有什麼兩樣? 後來經過司猗紋和達先生正式排練的節目,又給響勺争得了更大的榮譽。

    他們的節目居然被選為優秀節目得以參加區級的彙報演出了。

    演出前羅大媽還專為司猗紋的事忙了一天。

    根據司猗紋的要求,羅大媽特意派人從前門劇裝廠為司猗紋買了正式供專業團體用的“阿慶嫂服”和大銅壺,演出前又組織人馬親自将司猗紋護送到演出地點。

     這天達先生也改變了形象,他按照樣闆團伴奏員的規格給自己訂做了一身綠的确良軍便服,還特地在胸前别了一枚特大熒光像章,并不失時機地向街道提出申請,要求給自己的舊胡琴專買了一個新琴盒。

     司猗紋在台下倒沒做緻驚導怪的刻意修飾,她願意把一切豐采留在台上。

    在司猗紋看來,台下的過分則是一種小氣。

    司猗紋就那麼平常的一字領、平常的偏帶鞋,來到演出地點。

     果然,效果不負有心人。

    雖然響勺的節目尚屬清唱,司猗紋的裝束打扮也屬象征性,但是她的一出場一亮相一句“風聲緊”立刻将那區級晚會提高了檔次,達先生的胡琴也多玩了幾個花哨。

    他們珠聯璧合,形成了一種少見的融洽。

    演出結束時觀衆那經久不息的掌聲便是證明。

    他們是成功的。

    如果司猗紋的首次登台,觀衆隻用“還行”來評價,那麼現在司猗紋“震了”! 當他們謝幕之後走進側幕時,達先生出其不意遞給司猗紋一把紫砂小茶壺。

    司猗紋接過茶壺就嘴兒抿了一口,那茶水尚溫。

    她又有分寸地一連喝了幾小口,然後把茶壺又遞給達先生。

    她知道那是達先生出發前專為她準備的,他把它裹着棉墊藏在一隻藍布書包裡。

    他們都懂得就壺嘴抿茶那才是一個專業演員一個“角兒”的正統飲茶方式。

    拿個搪瓷缸子到後台大搪瓷桶底下去接,就不免有失體統了。

     達先生的周到、得體,使顧不得卸妝的司猗紋也大受感動,因此散場回家,當他們走到司猗紋的院門口時,司猗紋不顧羅大媽的存在,不顧夜深人靜,不顧竹西、眉眉和小玮的存在,把達先生讓進家中,特意為他拿出一塊薩其瑪。

    他們又激動地議論了今晚的合作。

     司猗紋對達先生的邀請,使被驚醒的眉眉再不能入睡。

    她尤其不能忍受婆婆的燈下盛妝,不能忍受她深夜為一個小背頭舉出一塊薩其瑪。

    婆婆還把一支煙插入一個長煙嘴,将夾着煙嘴的手托在腮邊看達先生吃薩其瑪。

    這使眉眉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電影裡的女特務:《英雄虎膽》裡的阿蘭,《列甯在一九一八》裡的卡普蘭。

     達先生很晚才走。

     達先生和司猗紋的來往,使達先生的外孫女馬小思和眉眉的來往也頻繁起來。

    馬小思的學校在複課鬧革命了,有一次馬小思從學校帶給眉眉一件不尋常的工藝品,一張巴掌大的領袖頭像。

    所以稱它為工藝品,是因為這幀彩色半側面頭像用高粱米、綠豆和鋸末等等鑲嵌而成。

    高粱米鋪臉,軍帽和衣領用綠豆,帽徽、領章用染了色的鋸末,連下巴上那顆痦子都有,那是一顆黃豆。

    馬小思帶來的工藝品使眉眉很興奮,她覺得它遠遠勝過流行已久的各種大小像章。

    她想親自動手制作一件。

    她邀了馬小思,由馬小思畫輪廓,眉眉備料,小玮也被吸引過來幫眉眉撿豆。

    使眉眉掃興的是馬小思總也畫不好輪廓,她筆下的黑線一落上紙胎,不是像個戴大帽子的小學生,就是像位頂着小帽的長臉老工人,這使眉眉的粘豆程序總也不能進行。

    後來馬小思也發現了自己手下的拙劣,要眉眉動手試試。

     眉眉從未想到具備這才能的原來是她自己。

    她先照着那工藝品畫了幾遍,後來連參考都不用,在紙胎上一畫就準。

    開始她從帽子畫起,然後畫臉畫五官;繼而又改變主意從鼻子畫起;從嘴畫起;最後竟從痦子畫起了,像是故意試驗着自己的繪畫才能。

    馬小思和小玮常常看得入神,眉眉暗自高興着。

    她不知她這才能來自何處,是來自小時候她那些“狼外婆”連環畫,還是受了媽手中“伊萬雷帝”的啟示。

    總之這種爸和媽都具備的才能,卻在她身上悄悄地展現了。

     當長大成人的蘇眉真的學起美術,想起豆粒下面的那些繪畫時,才覺得那也許是一種繪畫感覺的存在。

    那時她不懂繪畫規律,不懂繪畫基本訓練中的“整體出發”的重要。

    若按“整體出發”來要求,她這畫法純屬反其道而行之的“局部出發”。

    但是能以一顆痦子為起點演變出一個比例正确的輪廓,這或許才是“大才”吧。

    如同唐代畫聖吳道子對于線描佛像的掌握,他曾專門當衆表演他作畫的局部出發:幾丈高的線描佛像他可以從一個腳趾開始,由下而上地延伸出一個典型的“吳帶當風”的傑作,據說林良畫雁也是從一隻眼睛開始。

    每每在教室裡聽到這些關于中國畫家的傳奇,蘇眉就禁不住想到她那類似“大家”的“大才”。

     眉眉沒有辜負馬小思的信任,一張張标準的領袖線描在一張張紙胎上出現了,于是一件工藝品就沿着這準确的線描輪廓在她們手下出現了。

     當然,完成一件作品比畫一張線描輪廓要艱巨得多。

    首先豆子和高粱的挑選要精要嚴,單是一粒不合乎要求的糧食上了臉也會成為一個“小小的污點”,這時眉眉和馬小思都會想起達先生曆史上那點事。

    那麼這種疏忽萬不可以在她們手下出現。

    此外,手頭這件工藝品原來并不是一把綠豆一把高粱粒和一撮鋸末就能完成,那其中還有許多你所預想不到的細節:眼球呢?眉毛呢?都需選出相應的材料,她們試驗着、尋找着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使這意想不到的東西産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