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是非善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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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都站在自己背後。

    此時裘千仞離崖邊已不及三尺,眼見身前個個都是勁敵,形勢之險,實是生平未遇,當下雙掌一拍,昂然道:“我上華山,為的是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

    哼哼,你們竟想合力傷我,好先去了一個勁敵,這等奸惡行徑,虧你們幹得出來。

    ”周伯通心想這厮的話倒也有幾分在理,說道:“好,那麼待明日論劍之後,再取你的狗命。

    ”瑛姑卻厲聲叫道:“死冤家,我怎能等到明日?”黃蓉也道:“老頑童,跟信義之人講信義,跟奸詐之人就講奸詐。

    現下是明擺了幾個打他一個,瞧他又怎奈何得咱們?”裘千仞臉色慘白,眼見兇多吉少,忽然間情急智生,叫道:“你們憑甚麼殺我?”那書生道:“你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

    ”裘千仞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若論動武,你們恃衆欺寡,我獨個兒不是對手。

    可是說到是非善惡,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哪一位生平沒殺過人、沒犯過惡行的,就請上來動手。

    在下引頸就死,皺一皺眉頭的也不算好漢子。

    ”一燈大師長歎一聲,首先退後,盤膝低頭而坐。

    各人給裘千仞這句話擠兌住了,分别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過失。

    漁、樵、耕、讀四人當年在大理國為大臣時都曾殺過人,雖說是秉公行事,但終不免有所差錯。

    周伯通與瑛姑對望一眼,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内心有愧。

    郭靖西征之時戰陣中殺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

    黃蓉想起近年來累得父親擔憂,大是不孝,至于欺騙作弄别人之事,更是屈指難數。

    裘千仞幾句話将衆人說得啞口無言,心想良機莫失,大踏步向郭靖走去。

    眼見他側身避讓,裘千仞足上使勁,正要竄出,突然山石後飛出一根竹棒,迎面劈到。

    這一棒來得突兀之極,裘千仞左掌飛起,正待翻腕帶住棒端,哪知這棒連戳三下,竟在霎時之間分點他胸口三處大穴。

    裘千仞大驚,但見竹棒來勢如風,擋無可擋,閃無可閃,隻得又退回崖邊。

    山石後一條黑影身随棒至,站在當地。

    郭靖黃蓉齊叫:“師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

    裘千仞罵道:“臭叫化,你也來多事。

    論劍之期還沒到啊。

    ”洪七公道:“我是來鋤奸,誰跟你論劍?”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俠士,我是奸徒,你是從來沒作過壞事的大大好人。

    ”洪七公道:“不錯。

    老叫化一生殺過二百三十一人,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若非貪官污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奸巨惡、負義薄幸之輩。

    老叫化貪飲貪食,可是生平從來沒殺過一個好人。

    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這番話大義凜然,裘千仞聽了不禁氣為之奪。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鐵掌幫上代幫主上官劍南何等英雄,一生盡忠報國,死而後已。

    你師父又何嘗不是一條鐵铮铮的好漢子?你接你師父當了幫主,卻去與金人勾結,通敵賣國,死了有何面目去見上官幫主和你師父?你上得華山來,妄想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榮号,莫說你武功未必能獨魁群雄,縱然是當世無敵,天下英雄能服你這賣國奸徒麼?”這番話隻把裘千仞聽得如癡如呆,數十年來往事,一一湧向心頭,想起師父素日的教誨,後來自己接任鐵掌幫幫主,師父在病榻上傳授幫規遺訓,諄諄告誡該當如何愛國為民,哪知自己年歲漸長,武功漸強,越來越與本幫當日忠義報國、殺敵禦侮的宗旨相違。

    陷溺漸深,幫衆流品日濫,忠義之輩潔身引去,奸惡之徒螽聚群集,竟把大好一個鐵掌幫變成了藏垢納污、為非作歹的盜窟邪薮。

    一擡頭,隻見明月在天,低下頭來,見洪七公一對眸子凜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間天良發現,但覺一生行事,無一而非傷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歎道:“洪幫主,你教訓得是。

    ”轉過身來,湧身便往崖下躍去。

    洪七公手持竹棒,隻防他羞愧之餘,忽施突擊,此人武功非同小可,這一出手必是極厲害的絕招,萬料不到他竟會忽圖自盡。

    正自錯愕,忽然身旁灰影一閃,一燈大師身子已移到了崖邊,他本來盤膝而坐,這時仍然盤膝坐着,左臂伸出,攬住裘千仞雙腳,硬生生将他拉了回來。

    說道:“善哉,善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既已痛悔前非,重新為人尚自不遲。

    ”裘千仞放聲大哭,向一燈跪倒,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瑛姑見他背向自己,正是複仇良機,從懷中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落。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

    瑛姑大怒,厲聲道:“你幹甚麼?”周伯通自她出現,一直膽戰心驚,被她這麼迎面一喝,叫聲:“啊喲!”轉身急向山下奔去。

    瑛姑道:“你到哪裡去?”随後趕來。

    周伯通大叫:“我肚子痛,要拉屎。

    ”瑛姑微微一怔,不如理會,仍是發足急追。

    周伯通大驚,又叫:“啊喲,不好啦。

    我褲子上全是屎,臭死啦,你别來。

    ”瑛姑尋了他二十年,心想這次再給他走脫,此後再無相見之期,不理他拉屎是真是假,隻是追趕。

    周伯通聽得腳步聲近,吓得魂飛天外,本來他口叫拉屎是假,隻盼将瑛姑吓得不敢走近,自己就可乘機溜走,哪知惶急之下,大叫一聲,當真是屎尿齊流。

    郭靖與黃蓉見這對冤家越奔越遠,終于先後轉過了山崖,均感好笑,回過頭來,隻見一燈大師在裘千仞耳邊低聲說話,裘千仞不住點頭。

    一燈說了良久,站起身來,道:“走罷!”靖、蓉二人急忙上前拜見,又與漁、樵、耕、讀四人點首為禮。

    一燈伸手撫了撫兩人頭頂,臉現笑容,神色甚是慈祥,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人無恙,英風勝昔,又收得兩位賢徒,當真可喜可賀。

    ”洪七公躬身道:“大師安好。

    ”一燈微笑道:“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雙手合十行了一禮,轉身便走。

    洪七公叫道:“明日論劍啊,大師怎麼就走了?”一燈轉過身來,笑道:“想老衲乃方外閑人,怎敢再與天下英雄比肩争先?老衲今日來此,為的是要化解這一場糾纏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圓滿。

    七兄,當世豪傑舍你更有其誰?你又何必自謙?”說着又合十行禮,攜着裘千仞的手,徑自下山去了。

    大理四大弟子齊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着師父而去。

    那書生經過黃蓉身邊,見她暈生雙頰、喜透眉間,笑吟道:“隰有苌楚,猗灘其枝!”黃蓉聽他取笑自己,也吟道:“雞栖于埘,日之夕矣。

    ”那書生哈哈大笑,一揖而别。

    郭靖聽得莫名其妙,問道:“蓉兒,這又是甚麼梵語麼?”黃蓉笑道:“不,這是詩經上的話。

    ”郭靖聽說他們是對答詩文,也就不再追問。

    黃蓉笑吟吟的瞧着他,心想:“這位狀元公倒也聰明,猜到了我的心事。

    他引的那兩句詩經,下面有‘樂子之無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室’三句,本是少女愛慕一個未婚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哥身上,倒也十分合适,說他這冒冒失失的傻小子,還沒成家娶妻,我很是歡喜。

    ”想到此處,突然輕輕叫聲:“啊喲!”郭靖忙問:“怎麼?”黃蓉微笑道:“我引這兩句詩經,下面接着是‘羊牛下來,羊牛下括’,說是時候不早,羊與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欄去啦,本是罵狀元公為牲畜。

    但這可将一燈大師也一并罵進去啦!”郭靖也不去理會她這些不打緊的機鋒嘲谑,心中隻是想着适才洪七公斥罵裘千仞的一番言語,這些日來苦惱他折磨他的重重疑團,由此片言而解,豁然有悟:“師父說他生平殺過二百三十一人,但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

    隻要不殺錯一個好人,那就是問心無愧。

    瞧師父指斥裘千仞之時,何等神威凜凜。

    這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師父之下,隻因邪不勝正,氣勢先就沮了。

    隻要我将一身武功用于仗義為善,又何須将功夫抛棄忘卻?”這番道理其實極是平易淺白,丘處機也曾跟他說過,隻是他對丘處機并不如何信服,而他随成吉思汗西征,眼見屠戮之慘,戰陣之酷,生民之苦,母親又慘死刀下,心中對刀兵征戰大是憎惡,方有這番苦思默想。

    但經此一反一複,他為善之心卻是更堅一層了。

    靖、蓉二人上前拜見師父,互道别來之情。

    原來洪七公随黃藥師同赴桃花島養傷,以《九陰真經》總綱中所載上乘内功自通經脈,經半年而内傷痊愈,又半年而神功盡複。

    黃藥師因挂念女兒,待他傷勢一愈,即行北上尋女。

    洪七公反而離島較遲,他日前曾與魯有腳相遇,因而于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

    三人談了一陣,郭靖道:“師父,你休息一會罷,天将破曉,待會論劍比武,用勁必多。

    ”洪七公笑道:“我年紀越老,好勝之心卻是越強,想到即将與東邪西毒過招,心中竟然惴惴不安,說來大是好笑。

    蓉兒,你爹爹近年來武功大進,你倒猜猜,待會比武,你爹爹和你師父兩人,到底是誰強誰弱?”黃蓉道:“您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來難分上下,可是現下你會了九陰神功,我爹爹怎麼還是你的對手?待會見到爹爹,我就跟他說幹脆别比了,早些兒回桃花島是正經。

    ”洪七公聽她語氣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沉吟,已明白了她心意,哈哈大笑,說道:“你不用跟我繞彎兒說話,九陰神功是你們倆的,你就是不激我,老叫化也不會老着臉皮使将出來。

    待會和黃老邪比武,我隻用原來的武功就是。

    ”黃蓉正要他說這句話,笑道:“師父,若是你輸在我爹爹手裡,我燒一百樣菜肴給你吃,教你赢了固然喜歡,輸了卻也開心。

    ”洪七公吞了一口饞涎,哼了一聲,道:“你這女孩兒心地不好,又是激将,又是行賄,刁鑽古怪,一心就盼自己爹爹得勝。

    ”黃蓉一笑,尚未答話,洪七公忽然站起身來,指着黃蓉身後叫道:“老毒物,你到得好早啊!” 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過頭來,隻見歐陽鋒高高的身軀站在當地。

    他悄沒聲的忽爾掩至,兩人竟沒知覺,都是大為驚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