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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恁肥的窩邊草不吃? 收下麥子後,葡萄在一天清晨出門了。

    天麻灰色,麻雀剛出林。

    她挎個籃子,籃子上蓋塊布。

    籃子裡躺的是挺,他還沒睡醒,讓母親一颠一晃睡得更深了。

     葡萄走過一座座水磨,往越來越窄的河谷走。

    順着河谷往上遊去,二十裡山路,就到了那個矮廟。

     她在離矮廟外頭的林子裡坐下來,揭開蓋籃子的布。

    挺睡得真好,閉上眼睛就是個小少勇。

    就是少勇想事的樣子。

    他眼睛是葡萄的,眼皮子寬寬裕裕,雙眼皮整整齊齊。

    籃子一頭還擱着兩斤砂糖和一盒豬油,飯盒下壓着兩塊銀元,是分财産時分的。

     太陽快要升起了。

    葡萄解開衣服,把挺抱起來。

    他吃奶吃得可有勁。

    這個春天短糧,家家都搭着吃點野菜、柿糖馍。

    也有幾家扛不住的,去城裡讨飯了。

    葡萄什麼也不告訴二大,把自己的一口糧省給他吃,自個吃糠面摻鍋盔菜。

    就吃這也發奶,她一身血肉,一腔五髒都能化了化成奶似的,整天冒個不停,五月了她還得穿厚夾襖。

     才兩個多月的挺長得象個小須眉漢子。

    她從來沒見過兩個月的孩子長得這樣全乎,一頭好頭發,兩根黑眉毛,指甲一個一個又亮又硬朗。

    再有三個月,牙齒該出來了。

     突然葡萄看見一顆水珠落在挺的臉上。

    又是一顆。

    挺皺皺鼻子,不老樂意。

    她想自己咋哭了呢?這一哭就麻纏了,成了肉骨生死别離了。

    她狠狠抹一把眼睛。

    不中,這樣哭下去就走不成了。

    她惱自己,一直想着娃哭了該咋辦,娃子沒哭,吃得象個小畜牲似的高興,她自己倒哭得收拾不住。

    孩子吃飽,又睡着了。

     她擤把鼻涕,把孩子放回籃子裡,蓋好。

    她拎着籃子走到矮廟門口,把籃子擱在門檻前。

    她退回林子裡,眼淚幹了。

     侏儒們是太陽兩竿子高的時候到的。

    葡萄看看一張張臉,好象有幾張是去年沒見過的。

    他們說着,笑着,不緊不慌地爬上坡來。

    說山西話的,說陝西話的,說河南河北話的都有。

     頭一個看見籃子的是一個侏儒少年。

    他把布揭開,人往後一蹦。

    然後兩隻短小的腿就歡蹦亂跳了。

    他們馬上就把孩子鬧醒了。

    葡萄聽見挺哭得變了聲,變成了一條她不認識的嗓音。

    她直想把耳朵堵起來,不然他哭得她淚珠子直落,氣也接不上了。

     幾個侏儒媳婦上來,扁扁的侏儒臉上都是疼都是愛。

    葡萄楞住了。

    她早知道侏儒喜歡正常孩子,沒想到她們會這麼疼愛孩子。

    挺很快就不哭了。

    不一會,侏儒們說:看,笑了,笑了! 一兩百個侏儒忘了上這兒來是祭廟,隻把娃子在他們短小的胳膊上抱來傳去。

    侏儒們的笑聲和人不一樣,聽上去老可怕,不過葡萄聽一會兒就聽慣了。

    她想自己該不該出去和侏儒們交待一聲。

    這時一個侏儒說:“叫‘挺’,這孩子名字叫挺!” “你看,一叫你你還知道答應呢!馬上就瞪眼呢!你知道自個兒名字叫挺,是你爸起的名兒,還是你媽起的?……” 侏儒們七嘴八舌地和挺說話。

     “瞧你笑得!還蹦呢!……” 一個侏儒媳婦對丈夫說:“咱帶的糕呢?拿水泡泡,喂咱娃子,看他吃不吃。

    ” “我這兒帶的有小米,生上火,煮點米湯。

    ” “人家媽還給留了糖呢。

    ” 侏儒們不久就把竈搭起來,水也汲來了,柴也砍來了。

     葡萄想,啥也不用給他們說了。

    挺是有福的,上百個人拿他當寶貝哩。

    雖然是些半截子人,心都是整個的。

     還回到冬天。

    孫懷清看出了葡萄的身孕。

    她腳踩住窯壁的腳蹬往下下,他一眼就看出她懷上了。

    少說有四、五個月了。

    她把一盆漿面條擱在小桌上,揭下頭上的圍巾,打了打上面的雪。

    她的動作還是又快又莽撞,楞得很,孫情清看出她是存心的,想不叫人看出她的笨來。

     從那以後,他天天等她開口,把真情告訴他,也把打算告訴他。

    孩子是孫少勇的,沒有錯了。

    可葡萄不開口,他沒法子開口。

    他不開口還有一層顧慮:萬一孩子不是少勇的,把話問出去,兩人全沒了餘地,全沒了面子。

    有幾次,他吃着飯,聽葡萄扯麻線扯得氣息長了,深了,馬上要睡着了,他想說:孩子,你就和我閨女一樣,啥事不能讓爹給你分擔分擔呢?不然你啥也不懂,活着老難呀!你連懷身孕鬧瞌睡也不懂哩。

     三月這天夜裡,他醒了,聽見貓叫似的小娃啼哭。

    他想,難怪葡萄給他備下三天幹糧。

    他披着衣服,摸黑爬上了地窖,走在院子裡,聽那哭聲給掩進母親懷裡,要不就是掩進被窩裡了。

    他走到葡萄的屋門口,想叫她給他看看他的孫子。

    腳就是擡不動,嗓子也隻出氣不出聲。

    他耳朵貼在緊鎖住的門縫上,聽娃子的哭聲變成了吭唧,慢慢地,就安甯下來。

    母親的奶頭讓他安甯了。

    他在那個門口站着,天在他背後亮起來。

     第二天晚上,葡萄又挎着籃子送飯來了。

    他看看她臉色,還中,到底年輕結實。

    她笑嘻嘻地說:“餓壞了吧,爹?吃了兩天冷幹糧。

    ” 不管她心裡有個什麼打算,她眼下是開心的。

    添了個男孩還是閨女呢?他喝一口大麥面湯,裡面摻了玉米茬子。

     他問她是不是地裡野菜吃得差不多了。

    她回答麥子抽穗了。

    他說光吃野菜會中?她說還有紅薯面。

    他叫她甭把糧光讓他吃,他是廢物,還不如家裡的老驢。

    她說她就好吃紅薯面,甜。

     他就不說話了。

    喝完大麥面湯,他把碗擱下,葡萄過來拾碗,腰身松了,胸脯沉得很。

    他說:“擱那兒吧,爹和你說會兒話。

    ” 她坐下來,從圍裙上抽出鞋底,手上的線又上下下起來。

    她的意思是,我聽着呢。

     孫懷清說:“閨女,寡是不好守的。

    眼都盯着你哩。

    ” “盯呗。

    ” “咋弄到末了還是有是非。

    ” “有呗。

    ” “要是非弄啥?是非逼死多少女人,你不知道?” 葡萄笑起來:“誰也逼不死王葡萄。

    ” “一人一條舌頭結起來,都有幾丈長。

    ” “那可不是。

    ” “舌頭就讓你活不成。

    ” “把他美的——讓他們看看我活得成活不成。

    ” 孫懷清沒話了。

    葡萄看着一無心事,就是一心一意扯麻線,紮針眼。

    孫情清住地窯,腳上鞋全是嶄新。

    一聲娃子啼哭傳進來,窖底下聽象另一個世界。

    葡萄趕緊站起身,不看二大一眼就上到窖子上頭去了。

     他在地窖裡走了幾十來回,也爬上去。

    滿天的星星,孩子哭聲聽着多美。

    他推開兒媳的門時,看見小豆一樣的燈火邊上坐着正喂奶的葡萄。

    她哪象才做了三天母親的母親,她象是做了幾世的母親,安泰、沉着。

    連二大站在她面前,都甭想驚擾她給孩子喂奶。

     “爹。

    ” “是個小銅腦,”他說,看着娃子的臉蛋,連皺眉吸奶的樣子都象他的二兒子。

    他眼一下子花了,淚水弄得他什麼也看不清了。

    往後好了,他想,活一天能有一天陪孫孫過了。

    隻要能陪孩子一年,再把他斃一次,也值。

    讓幾丈長的舌頭繞去吧,葡萄就是搞破鞋養私生子,隻要葡萄認了,誰敢把她怎樣。

    孫懷清從兒媳葡萄身上抱過吃飽了睡着的孫子,在狹長的窯洞裡走過去走過來,油燈把他的影子投在土牆、土拱拱上。

    他看着孫子熟睡的臉想,還是葡萄敢做敢當。

     “銅腦回來看過沒有?” “他不知道。

    ” “他會不知道?!” “不用他知道。

    ”他明白她的意思。

    少勇一旦和這孩子拉扯起父子關系,把這院子的安全就全毀了,他也就躲不成了。

     那以後他常上到紅薯窖上頭,去抱挺。

    葡萄從史冬六妗子家要了個狗娃子,拴在大門口。

    狗娃子才三個月,很把家,半裡路外有人拾糞往這裡走,它就跳着四爪咬。

    狗娃一咬,他就趕緊下到窖子裡。

    葡萄每回出門下地,挺就由他照看。

    冬喜和春喜哥兒倆對葡萄還算照應,葡萄一天跑回家三趟,他倆也不說什麼。

     這天天不亮聽葡萄哄孩子,然後就聽她出門去了。

    他爬起來,去了趟茅房,聽聽,好象挺不在屋裡。

    他走到葡萄門口,見門上了鎖。

    推開個豁子,他把嘴對住那豁子說:挺!我娃子醒了沒?他覺得孩子不在裡頭。

    葡萄天不亮會把娃子抱哪兒去?是娃子害病了?他在院子裡背着手團團轉,小狗忽然咬起來,他趕緊跑到紅薯窖邊上。

    小狗還在咬。

    他知道那人已走近了,慌着下到窖裡。

    他在窖子底下聽見有人打門,喊:“葡萄嫂子!” 他聽出是春喜。

     “嫂子,你家驢害病了!” 他們把老驢借去馱麥子,昨晚沒牽回來。

    老驢上了歲數,馱了幾天麥子,還不使病了。

    春喜叫一陣,不叫了。

    小狗等他走老遠,還是上氣不接下氣地咬。

     黃昏葡萄回來,沒聽娃子回來。

    他全明白了,葡萄把挺給人了。

    天黑下來,葡萄杆了一碗撈面條送到窖子下面,跟往常一樣說叫他吃飯。

     他不吱聲,也不動。

    她把面條、蒜瓣、辣子一樣一樣從籃裡拿出來,擺在小桌上。

    她和他不用點燈都能在地窖裡行動,一個動作也不出錯,一個東西也不會碰砸。

    他還是不吭氣。

    她找出話來說,說地窯裡比上頭涼快,沒蚊子,有錢再弄點石灰刷刷,就幹爽了。

    她說東說西,他都一聲不吭。

    她又去說那老驢,看着是不中了,喂花生餅都不吃。

     他終于開口了。

    他說:“你把我孩子送給誰了?” 這回輪着葡萄啞巴了。

     “送給誰了?!你給我要回來!” “人家可稀罕他,比在咱這兒享福。

    ” “享福、受症咱是一家骨血,死一塊也是美的。

    你明天就去把他要回來!” “爹,咱不說這。

    ” “你給了誰家?你不去要我去!我讓他們再斃一回。

    叫他們剮了我,我都土埋到眉毛的人了,憑啥還活着?” “那您又憑啥死呢?” 他不說話了,她也不說了。

    然後他聽她站起身,去摸油燈。

    想想還是不點燈了,油錢也是錢哩。

    她說:“爹,啥事也不能不吃飯。

    ” 他聽出她的意思是啥事都過得去,過去了還得好好活。

    她還年輕,隻要幫他躲過這關,生養十個八個都不在話下。

    他已經躲了一整年,還要躲多久?真象葡萄相信的那樣:什麼人什麼事在史屯都是匆匆一過,這麼多年,誰在史屯留下了?過去了,史屯就還是一樣活人過日子。

    什麼來了,能躲就躲,躲過了就躲過了。

     孫懷清聽着葡萄兩腳蹬踩着地窖牆壁上去了。

    她從來不拿什麼主意,動作,腳步裡全是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