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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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些時候,二大和鐵腦媽拌起嘴來。

    二大咧着歪到一邊的嘴,和鐵腦媽說:“咋就不能教葡萄兩個字兒?這閨女我領來,就是半個媳婦半個兒子,你看她多能?字兒念一遍就中。

    ”鐵腦媽說:“羊屎蛋兒插雞毛,能豆兒飛上天了!看她能的,把你二兒子也給能她那去。

    ”二大坐在矮廟裡,一隻好手一隻廢手都伸在一個小炭爐上。

    他不和鐵腦媽争了。

    他也看出二兒子喜歡和葡萄瘋。

    他摸索到火鉗子,夾一塊炭,添到炭爐裡,聞到新炭燃着的香味,給這香味一打岔,他也就和鐵腦媽說到旁的事情上去了。

    他說:“那時咱倆來過這兒,對吧?你說,這廟咋恁矮?誰進得去?你看我不就進來了?這不是黃大仙的廟,是侏儒廟。

    過去這有個侏儒聖人,死前在這山坡上修行修了十年。

    侏儒們年來這兒,祭拜祭拜他。

    葡萄和少勇的孩子,就讓侏儒們養活着哩。

    葡萄和我說,明年收罷麥,挺就來了,來了就能叫我看看。

    挺有二十三歲了。

    ” 雪化了,二大蹲在廟門口,聞着雪水給太陽帶上天的氣味。

    他眼前不是昏黑了,是太陽照着雪,雪又照着太陽上的一大片白光。

    冰冷的空氣進到鼻子裡,辣辣的,沾在嘴唇上,也是辣的,二大眼淚都給辣出來了。

    他便對鐵腦媽說:“沒風也恁冷,眼珠子都凍疼了。

    這癱了的半邊都跟有小針紮似的,可帶勁。

    咱那閨女最好吃樹上挂的冰柱子。

    瑪瑙有二十多年沒見了,你也别怪她。

    她回來幹啥?沒娘家人了。

    ” 他摸到矮廟房檐上吊下的一根根冰挂,折下一根,放在嘴裡慢慢地唆。

    他見四十歲的鐵腦媽伸手過來,要奪下那根冰挂,他一躲,說:“那髒啥髒?廟上的雪水,甜滋滋的。

    ”二大看着四周的白色光亮,拄着木棍往前走。

    他的步子在凍成脆殼的雪地上是兩點,一杠,兩點,一杠……點是他的木拐和右腳留下的,杠是他那隻癱了的腳劃下的。

    他給雪憋在矮廟裡足足兩天兩夜,這時他拉長了身闆站立,行走,喘氣。

    上坡時,他上兩步,下一步,他幹脆扔下木拐,連手帶腳往上爬。

    不一會摸到樹枝了,他拽着樹枝把自己一點點拖上去。

    到了他身上從裡往外冒熱蒸氣時,他手、腳、臉全木了。

    他張開木了的嘴唇,和鐵腦媽呵呵地笑,說:“還中吧?還爬得動。

    ”他坐下來,從腰裡掏出一個油紙包。

    四十六歲的鐵腦媽看着那油紙在他木頭似的手指頭間胡亂抖動,說:“叫我來吧,你那手不中……”沒說完,他把紙包打開了。

    這時挨着他坐的是從西安回來時的鐵腦媽,穿件黑衫子,腋下掖塊白手帕。

    腳上穿的是雙黑皮鞋,專給纏小腳女人做的。

    他說:“葡萄帶的腌豬尾巴、豬奶子,還剩這些,她說是史老六給的,就是孩子們叫老舅的史老六。

    他叫葡萄送給我嘗嘗。

    他兒子擺了熟肉攤子,偷偷到火車站賣給火車上的人,說是不叫大夥做小生意哩。

    這豬奶子下酒是好東西。

    ” 二大和鐵腦媽說着話,木頭似的手抓起豬尾巴往木頭似的嘴上送。

    豬尾巴太滑,又凍硬了,從手上跑出去。

    他趕緊伸手去摸,把腿上的油紙包翻在雪裡。

    脆脆的雪面上,幾十個豬奶頭滴溜溜地滾了出去。

     他一條腿跪着,在雪地上摸過去,摸過來,對鐵腦媽說:“那它還敢跑哪去?這坡坡上哪一塊石頭哪一棵樹不認識我?”穿黑衫子的鐵腦媽惱他笑他,由他去滿地找豬尾巴、豬奶頭。

    他把豬尾巴找回來,對鐵腦媽笑笑。

    他想起來,這是她在他身邊的最後一刻。

    日本飛機擦着火車的頂飛過去。

    這時的二大明白隻要它們再飛回來,就要把鐵腦媽帶走。

    火車停下來,人都往門口堵,一個人吼叫:“大家不要擠,擠一塊疏散個球啊?!讓日本飛機的炸彈一炸炸一窩!二大緊拽着鐵腦媽的手。

    叫她别怕,别慌。

    二大從豬尾巴上撕下一塊凍硬的肥肉,緊緊咬在他四顆門牙上。

    ” 他聞到什麼陌生氣味了。

    他仰起臉對鐵腦媽說:“看着是頭狸子。

    ”他覺着四隻爪子慢慢往他跟前來。

    他說:“比狸子可大多了。

    ”他說話時,那四隻爪往後一撤。

    二大對鐵腦媽笑笑說:“咦,這貨!我不怕它,它還怕我哩。

    ”他把手上的大半根豬尾巴向它伸過去。

    他覺着它想上來叼走豬尾巴,又疑神疑鬼。

    二大又向前伸伸手。

    他說:“我看它是隻小豹子。

    聽人說這山溝裡有小豹子,從來都沒叫咱碰上過,這回叫我碰上了。

    小豹子長得可漂亮,金毛黑斑,兩眼跟油燈似的。

     二大不知道他面前這隻野獸就是一隻豹子,不過是黃土色的皮毛,披一個深黃脊背。

    這兒的豹子都不帶花斑。

    它兩隻眼在陽光和雪光裡沒什麼顔色,隻有兩根細細的黑眼仁。

    這時它鼻子快挨上豬尾巴的一頭了。

    它看豬尾巴在白毛老獸的爪子裡顫悠悠的,它用力吸吸鼻子,聞聞它有毒沒有。

    它猛一張口,叼住豬尾巴,脖子甩鞭那樣一甩。

     二大的手感覺到它的饑餓和兇猛。

    “這生貨!”二大笑着,臉朝向小豹子的方向,“和我搶啥搶?我不是給它了嗎?這貨要是大肚漢可完了,我這老皮老骨頭,可沒啥吃頭。

    ”他臉還對着小豹子,知道它兩口就把豬尾巴嚼了,吞肚裡了。

    在吃豬尾巴前,小豹子一顆一顆地找到滾了一地的豬奶頭。

    它找一顆吃一顆,豬奶頭還沒挨着它的牙就下了肚。

    它一面找一面就朝這個蹲卧在樹下的白毛老獸近來。

     “它還看着我,就跟我有啥不叫它吃似的。

    ”二大和鐵腦媽說。

    “它還真是個大肚漢。

    大肚漢就沒啥挑揀喽,也顧不着嫌我的老皮老肉喽。

    ”二大伸出手,對小豹子招了招。

    他知道它走了過來,身子繃緊,屁股比上身高,下巴快貼着地面了,和一隻野貓逮鳥似的。

    他聞着小豹子身上的野氣,那股熱哄哄的獸味堵了二大的鼻子和嗓子。

    它冰冷的鼻子上來了,在二大的指頭上吸氣、呼氣。

    過一會,那帶刺兒的舌頭也上來了,舔着二大的手指。

    二大攤開手心,讓它想舔就多舔舔。

     “這貨,先從手指頭啃起哩!”二大摸到小豹子厚厚的嘴唇,又長又硬的胡須。

    他還是和鐵腦媽在說話:“它要是從我手指頭慢慢啃,那我還得有一陣子才能跟你去。

    ”小豹子不在乎他說話,把他手心舔得又熱又癢。

    二大抽回手,解開棉襖鈕扣,一面說:“叫我把襖脫下,别叫它把恁好的襖毀了。

    葡萄給絮了三斤絮呢,讓它撕撕全糟塌了。

    脫下來,光叫它把我這老皮肉老骨頭撕撕吃。

    葡萄找我,找着這件襖,還能再拆拆縫件别的東西。

    ”二大這時已解開棉襖的最下面一顆鈕扣。

    他笑着,指着小豹子說:“看它,急着哩!有啥急呀,我還能飛不成?” 脫了棉襖的二大拍拍胸脯,朝小豹子招手。

    他覺得它懂了他的意思,往他喉嚨前湊近。

    忽然,小豹子頭一低,用毛茸茸的腦門在二大長滿白胡須的下巴上蹭了蹭。

    二大明白了。

    這是個孤兒,沒了父母。

    他猜它最多一歲半。

    人到處造田,伐樹,豹子們快死絕了。

     後來二大常到這裡來坐坐。

    不過小豹子再沒來過。

    一天又下了雪。

    是春雪,下得暖洋洋濕乎乎的。

    葡萄這天來帶的是一隻燒雞,告訴二大是謝小荷送的。

    二大把雞頭、雞屁股、雞骨頭都放在廟門口。

    早上門口幹幹淨淨,骨頭渣也沒剩下。

     二大對鐵腦媽說:“這貨老饑呀。

    雞才多大?都給了它也不夠它塞牙縫。

    可它就是不來啃我這老骨頭。

    它看着我個子比它大,不知道我是個啥東西,好啃不好啃。

    ” 草出芽了,二大鑽出廟門就聞到風也是青的。

    他在矮廟門口走了幾步,聞到小豹子在不遠的樹後面朝他鼓起金眼珠子。

    天還不全亮,小豹子的眼在這時最大、最有神。

     二大不知道前一天晚上,葡萄下的套子上綁了一節豬腸子,是她從史老舅那裡要來的。

    小豹子被套住了。

     二大覺出小豹有了什麼事。

    他順它的味道摸着走。

    葡萄從那天在雪地上看到小豹子的足迹就開始下套子。

    她在套子上放的馍、紅薯從來沒讓小豹子上套。

    她這才從史老舅那裡求來了豬腸子。

    二大聞着聞着,就明白小豹子傷了,血還在冒,血腥氣是紅的,混進青的風裡。

    他摸到小豹子跟前,伸出那隻廢了的手。

    他說:“啃就叫它啃了吧。

    長我身上也沒啥用。

    ”他的廢手碰到了小豹子的嘴。

    過了好久,他發現他的廢手還長在他胳膊上。

    他笑笑說:“看這貨,還嫌俺這手不是活肉哩!”他的好手摸着摸着,找到了那個套。

    他摸了好久,又想了好久,明白這是葡萄下的套。

    是他教她下的。

    一個手解這套不容易。

    那廢手萬一幫忙幫錯,會把他自己套裡頭。

    他對鐵腦媽說:“上回人家沒把我啃了。

    我這回也把人家放生。

    放了生它要啃我,那就是天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