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關燈
着巨大的鼈往前爬。

    隻要成年人一來,鼈就躲進甲殼裡。

    到了三、四月間,鼈的甲殼油亮照人,返老還童了。

     葡萄把鼈的事講給二大聽。

    二大牙齒掉得隻剩上下八顆門牙,腮幫也就跌進了兩邊的空穴裡,須發雪白,乍一看不是老人,是古人了。

    隻有他的身闆還象十幾年前一樣靈活有勁,起身、彎腰一點都不遲緩。

    他一天能紮十多把條帚,打幾丈草帽辮,或搓一大堆繩子。

    葡萄的三分自留地收下黃豆,他把豆磨成漿,又點成豆腐。

    他說:“一斤豆腐比三斤馍還耐饑。

    ”葡萄這才明白為什麼二大叫她種黃豆。

     葡萄把一碗挂面擱在他面前,他說:“來了就不走了。

    ” 葡萄說:“說是不走了。

    連大人帶孩子四口子,住不下那窯洞,要搬街上哩。

    ” “把咱的豆腐送給他們。

    ” “送了。

    ” 二大不問老樸妻子來了,葡萄該咋辦。

    葡萄早先告訴他,四清派到咱家住的樸同志又回來了。

    二大也不說:那是他為你回來的,閨女。

    二大從葡萄嘴裡知道老樸寫過書,有過錢,有過驕車。

    他也從她嘴裡知道老樸知道他藏在地窖裡,不過老樸仁義,知道後馬上跑回城裡,生怕他自己撒不了謊,把秘密吐露了。

    二大明白,一個男人隻有心裡有一個女人時,才肯為她擔戴恁大風險。

    二大從此把這個從沒見過蹬老樸看得比他兒子還重。

    起初他聽葡萄說老樸的媳婦不和他過了。

    他為葡萄做過白日夢。

    後來聽葡萄說老樸媳婦來了,住在街上招待所,老樸隻當不認識她。

    二大為葡萄做的白日夢越來越美,把夢做到了葡萄和老樸白頭偕老。

    這天葡萄拿了一碗白糖水叫他喝。

    他一喝就問誰來了。

    葡萄說是老樸媳婦給的白糖,他們一家四口在豬場窯洞裡剛落下腳。

    二大嘴裡的白糖水馬上酸了,他為葡萄做的白日夢做得太早,做得太長。

     二大的地窖讓葡萄收拾得幹淨光亮。

    她弄到一點白漆、紅漆、黃漆,就把牆油油。

    史屯窮,找糧不容易,漆是足夠,一天到晚有人漆“備戰、備荒為人民”,“農業學大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毛主席最新指示”。

    她天天晚上都坐在二大對面,和他說外頭的事。

    說叫作“知識青年”的學生娃在河灘上造田,土凍得太闆,一個知識青年沒刨下土,刨下自己一個腳指頭。

    還說豬場的豬全上交了,要“備戰”哩。

    二大問她這回和誰戰,她說和蘇聯戰。

    過一陣問戰得怎樣了,她淡淡地說:“戰着呢——在街上賣豆腐,街上過兵哩,我蹲在豆腐攤上鬧磕睡,醒過來兵還沒過完。

    眼一睜,腿都滿了。

    ”又過了一陣子,她和二大說毛主席弄了個接班人,這接班人逃跑,從飛機上摔下來摔死了。

    二大問她接啥班。

    葡萄答不上來,說:“誰知道。

    反正摔死了。

    死前還是好人,整天跟在毛主席屁股後頭照相片。

    摔死成了賣國賊。

    咳,那些事愁不着咱。

    他一摔死街上刷的大字都得蓋了重刷,就能弄到漆了,把上回沒油的地方再油油。

    ”過了幾天,她找的紅油漆就是刷“批林、批孔”大标語的。

    有時她也把村裡人的事說給二大聽。

    她說縣委蔡副書記讓人罷了官,回來當農民。

    葡萄有回見她在地裡刨紅薯,和她打招呼,叫她甭老弓個腰低個頭,蔡琥珀說她隻能彎腰低頭了,前一年腰杆讓紅衛兵打斷了。

    後來蔡琥珀又給拖着遊街,彎腰馱背地走了幾十個村子,是偷莊稼給逮住了。

     兩年大旱,史屯人都快忘了他們曾經有過十七盤水磨。

    河床裡跑着野兔、刺猬,跑着攆野兔、刺猬的狗和孩子們。

    葡萄對二大說:“造的田裡撒了那些種,夠蒸多少馍。

    ”她出工就是打石頭、挑石頭,壘石頭。

    二大問她打那些石頭弄啥。

    她說打石頭不叫打石頭,叫“學大寨”。

    學大寨就把把石頭在這邊打打,挑那邊去,再壘成一層一層的,看着真不賴。

    二大仍不明白這個“學大寨”是個什麼活路。

    這裡不算一馬平川,也是坡地裡的小平原,地種不完,還去折騰那盡是石頭的河灘幹嘛。

    這天葡萄把上年的蜀黍皮泡下,又把蜀黍芯放在大籠上蒸。

    豬場關門後,她把豬場的鍋,蒸籠,小車都拿回自己家。

    她問二大:“蜀黍秫芯兒得蒸多久?” 二大說:“隻管蒸。

    ” 蒸到天快明,葡萄把蜀黍芯兒倒進一個大布袋。

    二大抓住布袋一頭,葡萄抓住另一頭,蒸酥的蜀黍芯兒就給擰出水來。

    連蒸了幾夜,擰出的水澱成一盆黑黑的粘粉。

    摻上已是滿山遍野的鍋盔菜,少撒些鹽,一入口滿嘴清香回甜。

     二大說:“吃着真不賴。

    ” 葡萄說:“嗯。

    那時都叫豬們吃了,老可惜。

    ” 到了夏天,葡萄對二大說:“今年沒聽知了叫了。

    ” 二大說:“那是孩子們去年把地下的蟬摳出來吃光了。

    他們饑哩。

    ” 葡萄說起鬥争會。

    馱成一團的蔡琥珀在台上交待她偷油菜根,偷青麥子,身上讓人扔得全是牛糞。

    蔡琥珀口才不減當年,把人逗得一會一陣大笑。

    蔡琥珀交待完,公社革委會書記史春喜就領頭唱:“不忘階級苦”,唱完擡出一筐一筐的雜面和野菜捏的“憶苦菜團子”。

    每人領到兩個菜團子,知識青年說他們要吃雙份憶苦飯,因為憶苦飯比他們平時的飯香。

    史屯人那天以後就盼着開鬥争會,開完吃憶苦飯。

     葡萄不舍得吃憶苦飯,總是帶回來給二大吃。

    她見二大臉又泛起虛腫的光亮,怕他撐不到打下麥子。

    二大從少勇救了他命之後,就再不準少勇來看他。

    所以每回葡萄提到去城裡找少勇弄點糧,他就說:“找誰?”葡萄馬上明白他在心裡還是把這個兒子勾銷掉了。

     這天二大做了幾個鐵絲夾子,叫她把夾子下到河灘上,捕兔子、刺猬。

     天不亮葡萄到河灘上,一個個夾子都還空着。

    這時她聽身後有人過來,一回頭,是老樸。

     老樸一看就明白了。

    他和葡萄很久沒單獨見面,這時發現她黃着臉,身子也縮了水似的。

    他知道她一定是為了地窯裡那條性命苦成這樣。

    隻有她的笑還和孩子一樣,不知愁。

    她見到他一下子就咧嘴笑起來。

    她把手裡的空夾子揚揚,說:“兔們精着呢!” 老樸知道地窖裡那個人一定餓出病了。

    他工資停發了幾年,每月領十二塊錢生活費,還有孩子妻子。

    就是他有錢,集上也買不來肉。

    他揣着五塊錢,在集上轉,見一個老婆兒買茶雞蛋,買了五個,花了一塊錢,又去供銷社稱了兩斤點心。

    他一聽那點心砸在稱盤上的響動,就知道點心都成文物了。

    這裡誰買得起點心? 他剛走到供銷社門口,見妻子懷裡抱着女兒,手裡牽着兒子走了過去,牽着的那個一定要進供銷社,被妻子硬拖着往前走,走不多遠,孩子哭叫起來。

    他不知怎麼就已經把一包茶雞蛋和一包點心塞在了孩子手裡。

     晚上他坐在門口看兩個孩子在屋裡和老鼈玩。

    這是公社革委會的一間辦公室,騰出來給老樸一家住。

    屋子大,隻擺了兩張床,孩子把老鼈引出來喂,又坐在它背上趕它往前爬。

    老鼈象個好脾氣的老人,爬不動它也一再使勁撐住四個爪子。

    它已經和這家人過和睦了,眼光不再那麼孤避。

    它知道這家人會把它養下去,養到頭。

    因此當老樸對着它古老的頭舉起闆斧時,它一點也不認識這件兇器和人的這個兇惡動作,它把頭伸得長長的,昂起來,就象古墳上背着碑石的石龜。

    它也不知兩個天天和它玩耍的孩子們哭嚎什麼。

    孩子們給他們的母親拖到了門外,在院子裡哭天搶地,老鼈聽不懂咆嘯些什麼:爸要殺老鼈!爸爸壞! 老鼈見那冷灰的鐵器落下來。

    它脖子一陣冰冷,什麼也看不見了。

    老鼈古老的頭斷在一邊,慢慢睜開眼。

    它看見自己的身子還在動,四爪一點一點撐起來,它看着它血淋淋的身子爬着,爬到它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老鼈眼睛散了光。

     老樸在悶熱的五月渾身發出細碎抖顫。

    他看着那個無頭老鼈一步步往前爬,向床的方向爬去。

    孩子們在外面哭叫打門,老鼈無頭的身子晃了晃,沒有停,接着爬,拖出一條紅漆似的血路。

    他一步跳過去,拾起剛才砍得太用力從手裡崩出去的闆斧。

    他追着老鼈走動的無頭屍,再次舉起闆斧。

    可對一個已經被斬了首的生靈怎樣再去殺害,老樸茫然得很,闆斧無處可落。

    他隻能眼睜睜看着老鼈的無頭屍爬進床下。

    床下塞着舊鞋子舊雨傘舊紙箱,老鼈在裡面開路。

    老樸聽見床下“轟隆轟隆”地響,老鼈把東西撞開,撞塌,撞翻。

    藏在床下的家當積滿塵土,此時灰塵爆炸了,濃煙滾滾,老樸站着站着,“唿嗵”咽了一口濃瀝的唾沫。

    那個毛絨絨的長着年代悠久的苔藓的頭已經早死透了,它的身子還在驚天動地地往最黑暗的地方爬。

     孩子們已經安靜了。

    他們進了屋,在母親舉着的煤油燈裡光裡,看見父親瞪着床下,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母親說:“死了?” 老樸不搖頭也不點頭,指指床下。

     又過一個多鐘頭,孩子們已睡着了,老樸和妻子聽聽床下的死靜,把床闆擡起。

    老鼈幾十年的血流了出來,血腥渾厚。

    老鼈趴在自己的血裡,看上去是一隻古石龜。

     老樸把它搬出來,搬到獨輪車上。

    妻子知道他是為了葡萄殺這隻鼈的。

    妻子對老樸和葡萄是什麼關系,心裡一面明鏡。

    妻子說:“給孩子留點湯。

    ” 老樸把身首異處的老鼈送到葡萄的窯院。

    葡萄一見那小圓桌一樣的鼈殼,問他:誰殺的? 老樸說:“我。

    ” 兩人把溫熱的老鼈搬進院子。

    葡萄取出豬場拿回來的大案闆,把老鼈擱上去。

    砍完剁罷,她的柴刀、斧頭全卷了刃。

    煮是在豬場的那口大鍋裡煮的,葡萄拔了一大把蔥,又挖了兩大塊姜,把罐裡剩的鹽和黃醬都倒進了鍋裡。

    煮幹了水缸裡存的水,鼈肉還和生的一樣。

    井被民兵看守着,每天一家隻給打半桶水,就半桶水也讓牛眼大的井底縮得隻有豌豆大了。

    老樸和葡萄商量,決定就打坡池裡的臭水,反正千滾百沸,毒不死人。

     院裡堆的炭渣全燒完了,鼈肉還是青紫鐵硬。

    老樸吸吸鼻子,說:“這味道是臭是香?”過一會他說:“嗯,是香!” 葡萄盛出半碗湯來,問他:“敢喝不敢?” 老樸把碗拿過來,先聞聞,然後說:“聞着真香!我喝下去過半個鐘頭要死了,你可不敢喝。

    ” 他們聽見花狗在廚房門口跑過來、跑過去,嗓子眼裡出來尖聲尖氣的聲音。

    花狗從來沒有這種嗓音。

     葡萄一聽,一把把碗奪回來。

    她點上油燈,把半碗湯湊到光裡去看。

    湯裡沒一星油,清亮亮的,發一點藍紫色。

    葡萄把湯給了花狗,一眨眼碗就空了,讓狗舔得嶄新。

     “明晚再煮煮,肉就爛了。

    ”老樸說。

     “燒啥呢?”葡萄說。

     老樸想,是呀,炭渣都耗在這一夜了。

    他清晨借了一輛闆車,走到小火車站,用兩塊錢買了半車炭渣。

    這一夜老樸抵不住瞌睡,進葡萄的屋睡去了。

    天剛剛明,他讓葡萄叫醒。

    她拉着他,上了台階,走到大門口。

    她說:“聽見沒有?” 老樸:“什麼?” 葡萄打個手勢叫他聽門外。

    他這才聽見門外有什麼獸在哼哼。

    葡萄把他推到門縫上。

    門縫透出一個淡青的早晨,幾百條狗仰臉坐在門前,發出“嗚嗚”的哀鳴。

    老樸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狗排排坐,坐着姿勢這樣整齊劃一。

    熬煮鼈肉的香氣和在早晨的露水裡,浸染得哪裡都是。

    狗們的眼全翻向天空,一點活光也沒有,咧開的嘴岔子上挂出沒有血色的舌頭。

    老樸看見每一條狗的舌尖上都拖下長長的涎水。

    涎水在它們面前積了一個個水窪子,一個個小坡池。

     狗們從頭一夜就給這股香氣攪得不得安睡,它們開始尋找香氣的源頭。

    第二個夜晚,香味更濃了,鑽進它們的五髒六腑,攪得直痛。

    它們朝這個窯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