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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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翻譯官笑了一下說:“可惜,現在中國沒皇帝了,隻有軍閥。

    ” 北澤豪似乎沒聽見潘翻譯官在說什麼,仍說:“潘君你知道,在日本我是有太太的,但我也想在中國有個太太,像中國的皇帝那樣。

    ” 潘翻譯官驚怔地看着北澤豪。

     “我不喜歡妓女,我要的是太太,你懂嗎?”北澤豪說。

     潘翻譯官站了起來,他認真地在琢磨北澤豪,他似乎又重新認識了一次北澤豪。

     “剛才那個女人很合适,我要按照中國風俗娶她。

    ”北澤豪似自語,又似在命令。

     潘翻譯官這次是吃驚了。

     北澤豪的婚禮驚動了大金溝的男女老少。

    保長楊雨田召集了大金溝所有的男女,來到楊家大院參加北澤豪的婚禮。

    楊雨田為北澤豪置辦了一次空前的宴席。

     一頂花轎被擡到了為北澤豪準備好的新房裡,吹鼓手的吹奏聲音蓋過了人們的喧嘩。

     北澤豪脫下了軍裝,換上了楊雨田為他準備好的長袍馬褂,馬褂的胸口上還綴了一朵紙紮的紅花兒。

    北澤豪興高采烈地坐在席間,享受着中國式的祝福。

     夜幕降臨的時候,宴席也随之散去了。

    北澤豪推開新房門的時候,看到了一幅令他吃驚的場景,草草已經懸在了房梁上。

     幹娘的屍體和草草的屍體,被三甫葬在後山坡父親的墳冢前。

    日本人,中國人,在以後的日子裡,經常看到三甫知良在三座雪墳前跪拜着的身影。

     北澤豪捏着煙袋杆,問潘翻譯官:“中國女人自殺的方式是上吊?” 潘翻譯官不答。

     金光柱從窩棚裡走出來,就看見朱政委站在熊瞎子溝的山坡上唱歌,狗皮帽子的兩片帽耳,被山風吹得像展翅的兩隻大鳥,朱政委站在山坡上,随着那兩片帽耳,似乎也要飛起來。

    朱政委迎着山風唱着: 我們是東北抗日聯合軍 創造出聯合軍的第一路軍 …… 朱政委每天早晨,都要沖着東方唱這支歌,金光柱不明白漢人朱政委為什麼總要唱這支歌,他對這支歌一點也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蔔貞。

    他向蔔貞住着的窩棚裡望了一眼,他往雪地上吐口痰,便向蔔貞窩棚裡走去。

    他站在窩棚外就喊:“蔔貞,起來了嗎?” 蔔貞便在窩棚裡答:“有啥事?” “我凍着了。

    ”金光柱一邊咳嗽着一邊說。

     “那就進來吧。

    ”蔔貞說。

     蔔貞是支隊的衛生員,蔔貞的窩棚裡有一個木頭做的藥箱子,藥箱子裡存放着單調的幾種藥。

    金光柱到蔔貞窩棚裡來,惟一的理由就是說自己凍着了。

    每次他說自己凍着了,蔔貞會伸出手,在他額上或臉上試一試,金光柱非常喜歡蔔貞那隻涼涼的小手放在自己的額前或臉上。

    那一刻他的身體就真的熱了。

     蔔貞就說:“晚上睡覺蓋嚴實了。

    ” 蔔貞這麼一說,金光柱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便就勢蹲在地上,他需要蔔貞的關懷。

    他看着蔔貞打開那隻放藥的箱子翻找,終于找出兩片藥遞給他。

    他多麼希望蔔貞能把放在木箱子旁盛水的碗也一同遞給他,然而蔔貞沒有。

    金光柱不想這麼走,他蹭過去端過蔔貞盛水的碗,碗裡的水結着冰碴,碗底浮動着雪水沉澱的泥污,他喝了蔔貞剩下帶着冰碴的水,把藥片吞到胃裡去。

    此時,他感到全身上下很舒服。

     此時,金光柱走進蔔貞窩棚裡時,他就看見蔔貞和那個日本女人坐在草鋪上,抓了雪在洗臉。

    蔔貞的臉已經皴裂了,臉皮上綻開一道道細碎的小口子,金光柱看見蔔貞把雪擦在那些口子上,他的心就一顫顫的,仿佛那雪是擦在了自己的臉上。

    金光柱又蹲在了地上,他在耐心地等待着蔔貞來摸他的額頭或臉。

    蔔貞終于走過來,一邊甩着手上的雪水,一邊說:“恐怕沒有藥了。

    ”蔔貞在那隻木箱子裡找了半天,一片藥也沒找到。

    蔔貞歎口氣說:“真的沒了,你挺一挺吧,我和支隊長、政委說說,看能不能下山弄點藥回來。

    ” 金光柱并非真正的凍着了,他隻是想讓蔔貞用她那隻涼涼的小手摸一摸他的頭或臉。

    蔔貞并沒有來試他的體溫,他就覺得有些遺憾,莫名地開始有些生那個叫和子的日本女人的氣,要是沒有和子在場,蔔貞就會過來摸一摸他。

    金光柱站起來,很落寞地走出蔔貞的窩棚。

     蔔貞對他的冷漠令他傷心。

    蔔貞對支隊長蔔成浩卻很熱情,蔔成浩那一次在老牛嶺伏擊日本人受了傷,躺在窩棚裡,蔔貞幾乎寸步不離蔔成浩左右。

    每次吃飯的時候,蔔貞總是坐到蔔成浩的草鋪上,把蔔成浩的頭搬到自己的腿上,一勺一勺地那麼喂,金光柱那時真恨傷的怎麼不是自己。

    如果自己傷了,蔔貞也會像對待蔔成浩那樣對待自己嗎他不敢肯定,但他希望蔔貞會那樣,他的心才會好過一些。

     有一件事卻令金光柱無法忍受。

    蔔成浩那次的傷是在肚子上,蔔成浩不能下地行走。

    小解也不能離開床,蔔貞就把一個小盆遞給蔔成浩,自己隻背過臉去……這一切,都是他扒着窩棚的縫隙看到的。

    他看到那一幕,金光柱真想抽自己兩個耳光。

    他是為了蔔貞才參加遊擊隊的。

     那時還在朝鮮的家鄉,他和蔔貞生在一個村。

    他比蔔貞大兩歲。

    他們的小村在金剛山的腳下。

    每年夏天,蔔貞都要進山采藥材,藥材多了,便集中在一起,讓父親擔到集上賣掉。

    金光柱那時靠打柴為生,每天他在山上打柴,蔔貞在山裡采藥,他就默默地喜歡她。

    她卻并不知道他在喜歡她,每次她看見他總是低聲打一句招呼:“光柱哥,砍柴呀。

    ”簡單的一句話,會讓金光柱高興一整天。

    他默默地目送着蔔貞走進山裡,他這時在後面大喊一聲:“蔔貞妹,當心呀,”他的回聲在山林裡回蕩着,他不知道蔔貞聽沒聽見他的喊聲。

    他喊過了,心裡就一直那麼激動着。

     那季節正是金達萊花盛開的季節,滿山的蔥綠,春光暖暖的。

    蔔貞在山林裡鑽了一天,渾身又是泥又是水,每天回家前,她都要在山裡的潭水裡洗一洗自己,然後濕漉漉地回家。

    金光柱發現蔔貞這一秘密是個偶然的機會。

    他以前似乎從來不知道這裡有一泓潭水,這麼清澈甯靜,潭的周圍開滿了燦燦的金達萊。

    那天,金光柱砍柴砍熱了,也渴了,便跳進了潭水裡,他盡興地從這頭遊到那頭,又從那頭遊到這頭,遊累了,他才爬上來,他把衣服墊到自己身下,本想歇一會兒不料卻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被一陣輕柔的歌聲驚醒。

    他疑惑自己是在做夢。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看見了蔔貞,蔔貞站在潭水裡,一邊洗澡一邊唱歌。

    他還是第一次這麼注視着蔔貞,蔔貞一點也沒有察覺有人偷看自己。

    她一邊唱歌,一邊從潭邊摘下一朵金達萊,插在自己的鬓邊。

    她獨自在清水中欣賞着出浴的自己。

     那一瞬間,金光柱真的如同走進了夢裡,蔔貞早就走了,他才醒悟過來。

    晚上,他怎麼也睡不着,翻來覆去,眼前總是不時地閃現出蔔貞在潭水裡的身影。

     從那以後,金光柱每到傍晚,都等在潭水邊,一次次偷看蔔貞洗澡,他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時間。

     那又是一個黃昏,金光柱仍在偷看蔔貞在潭裡洗澡,突然,遙遠的小村裡槍聲大作。

    他們不知發生了什麼,金光柱慌忙從草叢裡爬出來,向小村方向跑去。

    後來他和蔔貞一起跑回了小村,小村已面目全非,燃在了一片火海中,全村的幾十名老小都倒在了血泊中。

    事後他們才知道,有人向日本人送信,說小村裡有人私通山上的遊擊隊,日本人便殘忍地襲擊了小村。

    小村沒有了,家沒有了。

     那天晚上,金光柱和蔔貞一起掩埋了全村老小。

    天亮的時候,兩人失神地坐在那葬着全村老小的墳前。

     “我們沒有家了。

    ”蔔貞說。

     金光柱已經沒有了眼淚,他望着蔔貞說:“往後這日子該咋過呢。

    ” 蔔貞望着蒼蒼莽莽的金剛山說:“去投蔔成浩的遊擊隊吧,我挖藥材時看見過他們。

    ” 金光柱吃驚地瞪大眼睛。

     “我們沒有家了,說不定啥時候日本人還會來。

    我們不能等死。

    ”蔔貞說完就站起身來,趔趄着腳步向後山走去。

    金光柱也站起身,他覺得生活中不能沒有蔔貞,他要跟着蔔貞,不管她去哪兒。

     那一次他們找到了遊擊隊,後來日本人就占領了整個朝鮮半島,再後來他們就過了鴨綠江,來到了中國的山裡。

     金光柱那一次,跪在蔔貞面前把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