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有情有義憐難侶,無法無天振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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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绮在亂軍之中與衆人失散,滿眼望去,全是清兵,随手砍翻了幾名,隻見兵卒愈來愈多,四面八方的湧到,心中慌亂,縱馬亂奔。

    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隊官兵,她不敢迎戰,回頭落荒而走,黑暗中馬足不知在甚麼東西上一絆,突然跪倒。

    她此時又疲又怕,坐得不穩,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頭在硬土上重重一撞,暈了過去。

    幸而天黑,清兵并未發現。

     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響,接着臉上一陣清涼,許多水點潑到了頭上,周绮睜開眼來,隻見滿天烏雲,大雨傾盆而下,&ldquo啊喲&rdquo一聲,跳起身來,忽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來。

    周绮吃了一驚,忙從地上抓起單刀,正想砍去,突然兩人都驚叫起來,原來那人是徐天宏。

     徐天宏叫道:&ldquo周姑娘,怎麼你在這裡?&rdquo周绮在亂軍中殺了半夜,父親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雖然素來不喜此人,專和他拌嘴,畢竟是遇到了自己人,饒是俏李逵心膽豪粗,不讓須眉,這時也不禁要掉下淚來。

    她咬嘴唇忍住,說道:&ldquo我爹爹呢?&rdquo徐天宏忽打手勢叫她伏下,輕聲道:&ldquo有官兵。

    &rdquo周绮忙即伏低,兩人慢慢爬到一個上堆後面,探頭往外張望。

     這時天已黎明,大雨之中,見數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屍,一面掘地,一面大聲咒罵。

     過了一會,屍體草草埋畢,一名把總高聲吆喝:&ldquo張得标、王升,四邊瞧瞧,還有屍首沒有?&rdquo兩名清兵應了,站上高地四下張望,見他二人伏在地下,叫道:&ldquo還有兩具。

    &rdquo 周绮聽得把自己當作死屍,心中大怒,便要跳起來尋晦氣。

    徐天宏一把拖住她手臂,低聲道:&ldquo等他們過來。

    &rdquo兩名清兵拿了鐵鍬走來,周徐二人一動不動裝死,待兩兵走近俯身伸手要拉,突然各刺一刀,深入肚腹。

    兩兵一聲也來不及叫,已然喪命。

     那把總等了半天,不見兩兵回來,雨又下得大,好生不耐煩。

    口中王八羔子的罵人,騎了馬過來查看。

    徐天宏低聲道:&ldquo别作聲,我奪他的馬。

    &rdquo那把總走到近處,見兩兵死在當地,大吃一驚,正待叫人,徐天宏一個箭步,已竄了上去,揮刀斜劈。

     那把總手中未拿兵器,舉起馬鞭一擋,連鞭帶頭,給砍下馬來。

     徐天宏挽住馬缰,叫道:&ldquo快上馬!&rdquo周绮一躍上馬,徐天宏放開腳步,跟在馬後。

     衆清兵發見敵蹤,大聲呐喊,各舉兵刃追來。

    徐天宏奔不得幾十步,左肩上被金針射中處愈來愈痛,難以忍受,一陣昏迷,跌倒在地。

    周绮回頭觀看敵情,忽見徐天宏跌倒,忙勒轉馬頭,奔到他身旁,俯身伸手,将他提起來,橫放鞍上,刀背敲擊馬臀,那馬如飛而去。

    衆清兵叫了一陣,哪裡追趕得上? 周绮見清兵相離已遠,将刀插在腰裡,看徐天宏時,見他雙目緊閉,臉如白紙,呼吸細微,心中很是害怕,不知怎麼是好,隻得将他扶直了坐在馬上,左手抱住他腰,防他跌落,盡揀荒僻小路奔馳。

    跑了一會,見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森林,催馬進林,四周樹木茂密,稍覺安心,這時雨已停歇,她下了馬,牽馬而行,到了林中一處隙地,見徐天宏仍是神智昏迷,想了一想,把他抱下馬來,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休息,讓馬吃草。

    她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這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無策之餘,不禁悲從中來,抱頭大哭,眼淚一點一點滴在徐天宏臉上。

     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會,神智漸清,以為天又下雨,微微睜開眼睛,隻見眼前一張俏臉,一對大眼哭得紅紅的,淚水撲撲撲的滴在自己臉上。

    他哼了一聲,左肩又痛,不由得叫了聲&ldquo啊喲&rdquo。

     周绮見他醒轉,心中大喜,忽見自己眼淚又是兩滴落在他嘴角邊,忙掏出手帕,想給他擦,剛伸出手,驟然警覺,又縮了回來,怪他道:&ldquo你怎麼躺在我跟前,也不走開些。

    &rdquo徐天宏&ldquo嗯&rdquo 了一聲,掙紮着要爬起。

    周绮道:&ldquo算了,就躺在這兒吧。

    咱們怎麼辦呀?你是諸葛亮,爹爹說你鬼心眼兒最多的。

    &rdquo徐天宏道:&ldquo我肩上痛的厲害,甚麼也不能想。

    姑娘,請你給我瞧瞧。

    &rdquo 周绮道:&ldquo我不高興瞧。

    &rdquo口中這麼說,終究還是俯身去看,瞧了一會,說道:&ldquo好端端的,沒有甚麼,又沒血。

    &rdquo 徐天宏勉力坐起身來,右手用單刀刀尖将肩頭衣服挑開了個口子,斜眼細看,說道:&ldquo這裡中了三枚金針,打進肉裡去了。

    &rdquo金針雖細,卻是深射着骨,痛得他肩上猶如被砍了三刀一般。

    周绮道:&ldquo怎麼辦呢?咱們到市鎮上找醫生去吧?&rdquo徐天宏道:&ldquo這不成。

    昨晚這一鬧,四廂城鎮誰不知道?咱們這一身打扮,又找醫生治傷,直是自投羅網。

    這本要用吸鐵石吸出來,這會兒卻到哪裡找去?勞你的駕,請用刀把肉剜開,拔出來吧。

    &rdquo 周绮半夜惡鬥,殺了不少官兵,面不改色,現在要她去剜徐天宏肩上肌肉,反倒躊躇起來。

    徐天宏道:&ldquo我挺得住,你動手吧&hellip&hellip等一下。

    &rdquo他在衣上撕下幾條布條,交給周绮,問道:&ldquo身邊有火折子麼?&rdquo周绮一摸囊中,道:&ldquo有的,幹麼呀?&rdquo徐天宏道:&ldquo請你撿些枯草樹葉來燒點灰,待會把針拔出,用灰按着創口,再用布條縛住。

    &rdquo 周绮照他的話做了,燒了很大的一堆灰。

    徐天宏笑道:&ldquo成了,足夠止得住一百個傷口的血。

    &rdquo周绮氣道:&ldquo我是笨丫頭,你自己來吧!&rdquo徐天宏笑道:&ldquo是我說錯了,你别生氣。

    &rdquo周绮道:&ldquo哼,你也會知錯?&rdquo右手拿起單刀,左手按向他肩頭針孔之旁。

     她手指突然碰到男人肌膚,不禁立刻縮回,隻羞得滿臉發燒,直紅到耳根子中去。

     徐天宏見她忽然臉有異狀,雖是武諸葛,可不明白了,問道:&ldquo你怕麼?&rdquo周绮嗔道:&ldquo我怕甚麼?你自己才怕呢!轉過頭去,别瞧。

    &rdquo徐天宏依言轉過了頭。

    周绮将針孔旁肌肉捏緊,挺刀尖刺入肉裡,輕輕一轉,鮮血直流出來。

    徐天宏咬緊牙齒,一聲不響,滿頭都是黃豆般大的汗珠。

    周绮将肉剜開,露出了針尾,右手拇指食指緊緊捏住,力貫雙指一提,便拔了出來。

     徐天宏臉如白紙,仍強作言笑,說道:&ldquo可惜這枚針沒針鼻,不能穿線,否則倒可給姑娘繡花。

    &rdquo周绮道:&ldquo我才不會繡花呢,去年媽教我學,我弄不了幾下,就把針折斷了,又把繃子弄破啦,媽罵我,我說:&lsquo媽,我不成,你給教教。

    &rsquo你猜她怎麼說?&rdquo 徐天宏道:&ldquo她說:&lsquo拿來,我教你。

    &rsquo&rdquo周绮道:&ldquo哼,她說:&lsquo我沒空。

    &rsquo後來給我琢磨出來啦,原來她自己也不會。

    &rdquo徐天宏哈哈大笑,說話之間又拔了一枚針出來。

     周绮笑道:&ldquo我本來不愛學,可是知道媽不會,就磨着要她教。

    媽給我纏不過,她說:&lsquo你再胡鬧,告訴爹打你。

    &rsquo她又說:&lsquo你不會針線哪,哼,将來瞧你&hellip&hellip&rsquo&rdquo說到這裡突然止住,原來她媽當時說:&ldquo将來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

    &rdquo徐天宏問道:&ldquo将來瞧你怎麼啊?&rdquo周绮道:&ldquo别羅唆,我不愛說了。

    &rdquo 口中說話,手裡不停,第三枚金針也拔了出來,用草灰按住創口,拿布條縛好,見他血流滿身,仍是臉露笑容,和自己有說有笑,也不禁暗暗欽佩,心想:&ldquo瞧不出他身材雖矮,倒也是個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會不會大叫媽呢?&rdquo想到爹娘,又是一陣難受。

    這時她滿手是血,說道:&ldquo你躺在這裡别動,我去找點水喝。

    &rdquo 一望地勢,奔出林來,走了數百步,找到一條小溪,大雨甫歇,溪中之水流勢湍急,将手上的血在溪中洗淨了,俯身溪上,突然看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隻見頭發蓬松,身上衣服既濕且皺,臉上又是血漬又是泥污,簡直不成個人樣,心想:&ldquo糟糕,這副鬼樣子全教他看去了。

    &rdquo于是映照溪水,洗淨了臉,十指權當梳子,将頭發梳好編了辮子,在溪裡掏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可是沒盛水之具,頗為躊躇,靈機一動,從背上包裡取出一件衣服,在溪水裡洗幹淨了,浸得濕透,這才回去。

     徐天宏剛才和周绮說笑,強行忍住,此時肩上劇痛難當,等她回轉,已痛得死去活來,周绮見他臉上雖然裝得并不在乎,實在一定很不好受,憐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張開嘴,将衣中所浸溪水擠到他口裡,輕輕問道:&ldquo痛得厲害麼?&rdquo 徐天宏一直将這個莽姑娘當作鬥智對手,心中不存男女之見,哪知自己受傷,偏偏是這個朋友中的惟一對頭護持相救,心中對她所懷厭憎之情一時盡除,這時周绮軟語慰問,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槍林中厮混,便是在陰謀詭計中打滾,幾時消受過這般溫柔詞色,心中感動,望着她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周绮見他發呆,隻道他神智又胡塗了,忙問:&ldquo怎麼,你怎麼啦?&rdquo徐天宏定了一定神,道:&ldquo好些了,多謝你。

    &rdquo周绮道:&ldquo哼,我也不要你謝。

    &rdquo徐天宏道:&ldquo咱們在這裡不是辦法。

    可也别上市鎮,得找個偏僻的農家,就說咱們是兄妹倆&hellip&hellip&rdquo周绮道:&ldquo我叫你哥哥?&rdquo徐天宏道:&ldquo你要是覺得我年紀大,那麼就叫我叔叔。

    &rdquo周绮道:&ldquo呸,你像嗎?就叫你哥哥好啦。

    不過隻在有人的時候叫,沒人的時候我可不叫。

    &rdquo徐天宏笑道:&ldquo好,不叫。

    咱們對人說,在路上遇到大軍,把行李包裹都搶去啦,還把咱們打了一頓。

    &rdquo兩人商量好了說話,周绮将他扶起。

     徐天宏道:&ldquo你騎馬,我腳上沒傷,走路不礙。

    &rdquo周绮道:&ldquo爽爽快快的騎上去。

    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rdquo徐天宏笑笑,隻得上了馬。

    兩人出得樹林,面對着太陽揀小路走。

     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處處桑麻,處處人家,兩人走了一個多時辰,又饑又累,好容易才望見一縷炊煙,走近時見是一間土屋。

    行到屋前,徐天宏下馬拍門,過了半晌,出來一個老婦,見兩人裝束奇特,不住的打量。

    徐天宏将剛才編的話說了,向她讨些吃的。

     那老婦歎了一口氣,說道:&ldquo害死人的官兵。

    客官,你貴姓?&rdquo徐天宏道:&ldquo姓周。

    &rdquo周绮望了他一眼,卻不說話。

    那老婦把他們迎進去,拿出幾個麥餅來。

    兩人餓得久了,雖然麥餅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說是姓唐,兒子到鎮上賣柴給狗咬了,一扁擔把狗打死,哪知這狗是鎮上大财主家的,給那财主叫家丁痛打了一頓,回家來又是傷又是氣,不久就死了。

    媳婦少年夫妻,一時想不開,丈夫死後第二夜上了吊,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

     老婆婆邊說邊淌眼淚。

     周绮一聽大怒,問那财主叫甚麼,住在哪裡。

    老婆婆說:&ldquo這殺才也姓唐,人家當面叫他唐六爺唐秀才,背後都叫他糖裡砒霜。

    他住在鎮上,鎮上就數他的屋子最大。

    &rdquo周绮問道:&ldquo甚麼鎮?怎樣走法。

    &rdquo老婆婆道:&ldquo那個鎮啊,這裡往北走五裡路,過了坡,上大路,向東再走二十裡,那就是了,叫文光鎮。

    &rdquo周绮霍地站起,抄起單刀,對天宏道:&ldquo喂&hellip&hellip哥&hellip&hellip哥我出去一下,你在這裡休息。

    &rdquo徐天宏見她神情,知她要去殺那糖裡砒霜,說道:&ldquo要吃糖嘛,晚上吃最好。

    &rdquo周绮一楞,明白了他意思,點點頭,坐了下來。

     徐天宏道:&ldquo老婆婆,我身上受了傷,行走不得,想借你這裡過一夜。

    &rdquo那老婆婆道:&ldquo住是不妨,窮人家沒甚麼吃的,客官莫怪。

    &rdquo徐天宏道:&ldquo老婆婆肯收留我們,那是感激不盡。

    我妹子全身都濕了,老婆婆有舊衣服,請借一套給她換換。

    &rdquo老婆婆道:&ldquo我媳婦留下來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棄,就對付着穿穿,怕還合身。

    &rdquo周绮去換衣服,出來時,見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兒子房裡的炕上睡着了。

     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亂語起來,周绮在他額角一摸,燒得燙手,想是傷口化膿。

    她知道這情形十分兇險,可是束手無策,不知怎麼辦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舉刀在地上亂剁,剁了一會,伏在炕上哭了起來。

    那老婆婆又是可憐又是害怕,也不敢來勸。

    周绮哭了一會,問道:&ldquo鎮上有大夫嗎?&rdquo老婆婆道:&ldquo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事是最好的了,不過他架子很大,向來不肯到我們這種鄉下地方來看病。

    我兒子傷重,老婆子和媳婦向他磕了十七八個響頭,他也不肯來瞧&hellip&hellip&rdquo周绮不等她說完,抹了抹眼淚,便道:&ldquo我這就去請。

    我&hellip&hellip哥哥在這裡,你瞧着他些。

    &rdquo老婆婆道:&ldquo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來的。

    &rdquo 周绮不再理她,将單刀藏在馬鞍之旁,騎了馬一口氣奔到文光鎮上,天已入夜,經過一家小酒店,一陣陣酒香送将出來,不由得酒瘾大起,心道:&ldquo先請醫生把他的傷治好再說,酒嘛,将來還怕沒得喝麼?&rdquo見迎面來了一個小厮,問明了曹司朋大夫的住處,徑向他家奔去。

     到得曹家,打了半天門,才有個家人出來,大剌剌地問:&ldquo天都黑了,呯嘭山響的打門幹麼?報喪嗎?&rdquo周绮一聽大怒,但想既然是來求人,不便馬上發作,忍氣道:&ldquo來請曹大夫去瞧病。

    &rdquo那家人道:&ldquo不在家。

    &rdquo也不多話,轉身就要關門。

     周绮急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門來,拔出單刀,說道:&ldquo他在不在家?&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