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戶内 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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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是自己寫的;他們雇着書記;而那些可憐的餓鬼,為了衣食連出賣靈魂都願意,倘使他們有靈魂的話。

    這種情形在巴黎是公開的秘密。

    可是壞蛋繼續高高在上的統治着,傲慢不遜的對待藝術家。

    克利斯朵夫讀到他們某些評論,簡直氣得直嚷:“噢!這股膿包!” “你罵誰呀?"奧裡維問。

    "老是罵節場上的那些鬼東西嗎?” “不,我是罵老實人。

    壞蛋們扯謊,搶劫,盜竊,兇殺:那是他們的本行。

    可是其餘的人,一方面鄙薄壞蛋,一方面讓壞蛋作惡的人,我更瞧不起。

    如果輿論界的同事,如果正直而有學問的批評家,如果被那些小醜戲弄的人,不是因為膽怯,因為怕連累自己,或是因為存着可恥的心和敵人默契,免得受到攻擊,——如果不是為了這些理由而不聲不響的縱容那些醜類,如果不讓他們假借自己的名義與友誼做護身符,那末這種無恥的勢力自然站不住的。

    無論什麼事都是同樣的毛病。

    我碰到過幾十個正派的人,提到某個人的時候都說:‘他是個混賬東西。

    '可是沒有一個不稱呼他'親愛的同行',不跟他握手。

    他們都說:'這種人太多了!'——是的,奴顔婢膝的人太多了。

    懦弱的好人太多了。

    ” “唉!你要我們怎麼辦呢?” “你們自己去當警察呀!等什麼?等老天來替你們處理嗎?你瞧,這一回雪已經下了三天,把你們的街道壅塞了,把你們的巴黎弄成了一個泥窪。

    你們又幹些什麼?你們罵市政當局把你們丢在泥湫裡。

    可是你們有沒有試過想爬出來呢?真叫做天曉得!你們抱着胳膊發愣,連自掃門前雪的勇氣都沒有。

    沒有一個人是盡責的,政府不盡政府的責任,私人不盡私人的責任:隻互相推诿一陣了事。

    幾百年君主制度的教育,養成了你們什麼都不親自動手的習慣,你們在等待奇迹出現之前,隻會扯着脖子望着天。

    可是隻有你們肯下決心行動,才是唯一可能的奇迹。

    你瞧,奧裡維,你們的聰明跟品德盡夠拿來轉讓給别人;可是你們缺少熱血。

    第一應當由你來發動。

    你們的病既不在頭腦,也不在心,而是在于你們的生機。

    它溜走了。

    ” “那有什麼辦法?得等它回來啊。

    ” “先要有志願希望它回來!聽見沒有:要有志願!為這一點,第一得吸收新鮮的空氣。

    一個人既然不願意走出家門,至少應當把他的屋子收拾幹淨。

    你們卻是讓節場上的烏煙瘴氣把瘟疫帶到家裡來。

    你們的藝術跟思想三分之二被玷污了:你們卻垂頭喪氣,連憤怒的情緒都鼓動不起來,差不多已經不以為奇了。

    這些荒唐的老實人中間,有幾個吓壞了,甚至相信是自己錯了,那般走江湖的倒是對的。

    你們《伊索》雜志的同人自命為不受任何事物的蒙蔽;我可在那兒碰到些可憐的青年,對于心裡明明不喜歡的藝術,嘴上承認是喜歡的。

    他們因為象綿羊一般的懦弱,所以即使沒有樂趣,也讓自己麻醉了:結果他們在自騙自的情形之下煩悶得要死!” 克利斯朵夫象一陣風搖着酣睡的森林似的,又闖進那般遊移不決的人堆裡去。

    他并不想把自己的思想灌輸給他們,隻給他們一些毅力,要他們敢于有自己的思想。

    他說: “你們太謙卑了。

    一個人最大的敵人是神經衰弱性的懷疑。

    寬容是可以的,而且是應當的。

    但決不能懷疑你所信為善與真的東西。

    凡是你相信的,你都應當保護。

    不問我們的力量怎麼樣,切不可退讓。

    在這個世界上,最渺小的人和最強大的人同樣有一種責任。

    而且——(那是他不知道的)——他也有他的威勢。

    别以為單槍騎馬的反抗是白費的!敢肯定自己的信念就是一種力量。

    你們近年來已經看到好幾個例子,政府和輿論都不得不顧慮到一個正人君子的意見來處理一件事情,而這正人君子的唯一的武器隻有他那種精神的力量,百折不回的,公開向世人昭示的…… “如果你們問我,辛辛苦苦費這許多力量有什麼用,奮鬥有什麼用……那末我告訴你們:——因為法蘭西已經奄奄一息了——因為歐羅巴也奄奄一息了——因為我們的文明,人類以幾千年的痛苦締造起來的文明要崩潰了,要是我們不奮鬥的話。

    國家遭了危險,歐羅巴這個大國遭了危險,——尤其是你們的,你們的法蘭西小國,被你們的麻木不仁給扼殺了。

    它就死在你們每一股死去的精力中,死在你們每一縷隐忍的思想中,死在你們每一個人品弱的意志中,死在你們每一滴枯涸的血中……起來罷!應當生活!是的,要是你們非死不可,也得站起來死。

    ” 最困難的還不在于要他們行動,而在于要他們共同行動。

    在這一點上,他們是絕對勸不醒的。

    他們互相抱怨。

    最優秀的人是最固執的。

    克利斯朵夫在自己那幢屋子裡就看到這種例子。

    法列克斯?韋爾,工程師哀斯白閑,少校夏勃朗,三個人彼此都不聲不響的抱着敵意。

    可是在不同的政黨或不同的民族旗幟之下,他們所願望的其實是同樣的東西。

     韋爾先生和少校有許多地方可以意見相投。

    那個埋頭書本,終年在思想中過生活的韋爾先生,原來對軍事問題興趣非常濃厚:這種古怪的情形在一般思想家是常有的。

    書生本色的老人崇拜着拿破侖,把凡是能令人回想到帝政時代那首史詩的紀念物和書籍,都搜羅在家裡。

    韋爾象同時代的多少人一樣,被那顆煊赫的太陽的遙遠的光芒照得眼花了。

    他一一追溯當年的戰役,把它們重新排演一番,研究行軍的步驟;他是學士院與大學裡的那一派室内戰略家,不是解釋奧斯特利茨一仗,便是糾正滑鐵盧一役的錯誤。

    對于這種拿破侖迷,他第一個會诙谑百出的取笑;可是他仍不免為這些美妙的故事入迷,好比玩着遊戲的小孩子。

    有些轶事甚至會使他流眼淚:他一發覺自己這樣的動感情,便笑彎了腰,把自己叫做蠢老兒。

    其實,他的迷拿破侖并非為了愛國,乃是為了愛好奇妙的故事,愛好空中樓閣的活動。

    他的确是個愛國分子,比許多純血種的法國人更愛法國。

    法國的反猶太主義者常常猜疑定居法國的猶太人,打擊他們對法國的感情:這種行為簡直愚蠢透了。

    一個家庭過了兩三代以後,必然愛它居住的鄉土;而猶太人除此以外還有特殊的理由,愛好這個在西方代表思想最前進最自由的民族。

    因為他們近百年來就在幫助這個民族望那個方向走,而所謂自由。

    一部分也是他們的成績。

    所以看到什麼封建勢力威脅自由的時候,他們就會起來保衛它。

    破壞歸化法國的民族與法國之間的感情,——有一群該死的瘋子就希望這樣,——等于幫助自己的敵人。

     夏勃朗少校便是這一類頭腦不清的愛國主義者,受着報紙的恐吓,以為所有定居在法國的外國民族都是潛伏的敵人;而他們雖然天生的好客,也硬教自己猜疑,憎恨,否認自己的民族有兼收并蓄、同化外來民族的泱泱大國的氣度。

    所以夏勃朗認為對于二層樓上的房客是不應當理睬的,盡管心裡很願意認識他。

    另一方面,韋爾先生也很高興和軍官談談;但他知道對方的那一套國家主義,也就有點兒瞧不其他。

     克利斯朵夫比少校更少理由對韋爾先生感到興趣。

    但他看着不公平的态度受不了。

    所以夏勃朗一攻擊韋爾,他就跟他争辯。

     有一天,少校照例叽叽咕咕的詛咒現狀,克利斯朵夫和他說:“這得怪你們自己。

    你們全是望後退的。

    隻要法國有什麼事情不行,你們便逞着自己的脾氣,吵吵嚷嚷的辭職了。

    仿佛你們把自己認輸當做是有面子的。

    這樣高興打敗仗的人,從來沒見過。

    你是軍人,請你告訴我,難道這能算一種作戰的方式嗎?” “不是作戰的問題,"少校回答。

    "我們不能拿法國做犧牲皮面互相厮殺。

    但在這一類的鬥争裡頭,就得說話,辯論,投票,跟多少無賴的人混在一起:那我是辦不到的。

    ” “你真是灰心透了!在非洲你不是見得多了嗎?” “非洲的玩藝兒哪有這些事情醜惡!在那邊我們可以砍掉他們的腦袋!并且要戰鬥,先得有兵。

    在非洲我有我的狙擊手。

    這兒我是孤掌難鳴。

    ” “可是好人并不少啊。

    ” “在哪兒?” “到處都是。

    ” “那末他們在幹什麼?” “跟你一樣,他們一事不做,說是無法可想。

    ” “至少舉出一個人來。

    ” “豈止一個,我随便就可以舉出三個,而且都跟你住着一幢屋子。

    ” 克利斯朵夫說出韋爾先生,——少校聽了直嚷,——哀斯白閑夫婦,——他簡直跳起來了: “那個猶太人嗎?那些德萊弗斯黨嗎?” “德萊弗斯黨?那有什麼關系?” “就是他們把法國斷送了的。

    ” “他們跟你一樣的愛法國。

    ” “要是真的,那末他們都是瘋子,害人的瘋子。

    ” “一個人不能對敵人公平一點嗎?” “跟那般明槍交戰的,光明磊落的敵人,我當然能夠。

    你瞧,現在我放在跟你這個德國人談話。

    我看得起德國人,雖然心裡很希們有朝一日能把我們吃的虧加利奉還他們。

    可是你說的那些内奸,情形就不同了:他們用的是暗箭,是不健全的觀念,含有毒素的人道主義……” “對啦,你的思想好比中世紀的武士第一次遇到炮彈一樣。

    那有什麼辦法呢?戰争在進化啊。

    ” “好吧。

    那末别扯謊,咱們就說這個是戰争。

    ” “要是有個共同的敵人來威脅歐洲,難道你不跟德國人聯盟嗎?” “那我們在中國已經實行過了。

    "① -------- ①指一九○○年八國聯軍入侵中國。

     “你向四下裡瞧瞧罷!你的國家,所有我們的國家,在民族的英勇的理想主義上,不是都受到威脅嗎?它們不是都給抓在政治冒險家跟思想冒險家的手裡嗎?對付這個共同的敵人,你們不是應該和你們的有氣力的敵人攜手嗎?象你這樣的人怎麼會看不見事情的真相?你所謂的敵人,無非是些擁護一種跟你的理想不同的理想的人!一種理想就是一種力!這是你不能否認的;在最近一次的鬥争中,是你們對手方面的理想把你們打敗了。

    與其為了反對那個理想而浪費你們的精力,幹嗎不把那個理想跟你們的放在一起,去對付一切理想的公敵,對付損害國家利益的人,對付侵蝕歐洲文明的蠹蟲?” “先得知道為了誰?為了促成我們敵人的勝利嗎?” “你們在非洲的時候,有沒有考慮到你們打仗是為了一個王還是為了共和國。

    我看你們之中好多人都沒想到什麼共和國吧?” “他們不管這些。

    ” “好吧!可是法蘭西已經沾了光。

    你們的征戰是為了它,也是為了你們。

    現在你們也得這樣幹!擴大戰鬥的陣營。

    别為了政治上或宗教上的細故而互相傾軋。

    那是些無聊的事。

    你們的民族是教會的代表也罷,是理性的代表也罷,都無關緊要。

    第一得教你們的民族活着!凡是能激發生機的都是好的。

    敵人隻有一個,便是貪圖享樂的自私自利,是它把生命的泉源吸幹了,攪溷了。

    你們得把力量,光明,豐滿的愛,犧牲的歡樂,盡量激發起來。

    永遠不能教别人代庖。

    你們得自己來幹,幹,你們得聯合起來!……” 他說着在鋼琴上奏起《合唱交響樂》①中那段《降B調進行曲》的開頭的幾節。

     “你知道,"他停下來說,"如果我是你們的音樂家,或是夏邦蒂哀或者勃呂諾,我要替你們把《公民執戈前驅》,《國②際歌》,《亨利四世萬歲》,《神估法蘭西》等等,一起放在一阕合唱交響曲裡,——(你聽,就象這種派頭),……——我要替你們做一盤大雜燴塞在你們嘴裡!那當然是怪味道—— -------- ①即貝多芬作的《第九交響曲》。

     ②夏邦蒂哀與勃呂諾均為法國近代音樂家。

     (也不見得比他們做的更怪);——可是我敢擔保,你們吃下去肚子裡會熱騰騰的冒出火氣來;你們非有所行動不可!” 他說着哈哈大笑。

     少校也跟着他笑了:“你是個好漢,克拉夫脫先生。

    可惜你不是我們這一邊的人!” “怎麼不是?到處是同一的戰鬥。

    咱們靠攏一些罷!” 少校表示同意;但也至此而已。

    于是克利斯朵夫拿出固執的脾氣,把話題又轉到韋爾先生與哀斯白閑夫婦身上。

    軍官跟他一樣的死心眼兒,翻來覆去都是反對猶太人和德萊弗斯黨的那套老調。

     克利斯朵夫因此很難過。

    奧裡維和他說:“你别傷心,一個人不能一下子改變整個社會的思想的。

    那太理想了!可是你已經不知不覺的做了不少事了。

    ” “做了些什麼?"克利斯朵夫問。

     “你是克利斯朵夫。

    ” “這對别人有什麼好處?” “噢!很大的好處。

    親愛的克利斯朵夫,你隻要保持你的面目。

    别替我們操心。

    ” 可是克利斯朵夫決不肯罷休。

    他繼續跟夏勃朗少校争辯,有時很激烈。

    賽麗納看了覺得好玩。

    她聽他們談話,靜靜的做着活兒,并不加入辯論,但她似乎快活了些,眼睛更有光彩,四周的天地也擴大了。

    她開始看書,比較的肯往外走動了,感到興趣的事也多了些。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為了哀斯白閑跟她的父親大開論戰的時候,少校看見她微微笑着,便問她作何感想;她安詳的回答:“我覺得克利斯朵夫先生是對的。

    ” 少校不由得愣了一愣:“怎麼!你也這樣說?……好吧,不管誰是誰非,反正我們現在這樣過得很好,不用看見這些人。

    可不是,孩子?” “不,爸爸,有些人來往來往,我覺得是愉快的。

    ” 少校不出聲了,隻裝沒聽見女兒的話。

    他表面上不願意露出來,其實對于克利斯朵夫給他的影響并不是毫無感受。

    他的狹窄的頭腦和暴躁的性情還沒壓倒他的正直和豪俠的心腸。

    他喜歡克利斯朵夫,喜歡他的坦白與精神的健康,常常惋惜他是德國人。

    他雖然跟克利斯朵夫争得面紅耳赤,卻老是要找這種辯論的機會;克利斯朵夫的理由慢慢的在他心中發生作用了。

    他當然不肯承認。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發覺他躲躲閃閃的看着一本書。

    後來賽麗納送克利斯朵夫出門的時候,說:“你知道他看的什麼書嗎?是韋爾先生的著作。

    ” 克利斯朵夫聽了很高興。

     “那末他怎麼說呢?” “他說:'這畜生……'可是他舍不得把書丢下。

    ” 克利斯朵夫下次看到少校的時候絕口不提那件事。

    倒是他先問:“怎麼你不再拿你的猶太人來跟我麻煩了?” “用不着了,"克利斯朵夫說。

     “為什麼?"少校聲勢洶洶的追問。

     克利斯朵夫不回答他,一邊笑一邊走了。

     奧裡維說得不錯。

    一個人對于别人的影響,決非靠言語完成,而是靠精神來完成的。

    有一般人能夠用目光,舉動,和清明的心境,在周圍散布出一種恬靜的,令人蘇慰的氣氛。

    克利斯朵夫所散布的是活潑潑的生命。

    它慢慢的,慢慢的,仿佛春天的一般暖氣似的,透過死氣沉沉的屋子,透過古老的牆壁和緊閉的窗子,使那些被多少年的痛苦,病弱,孤獨,磨得枯萎憔悴,差不多已經死了的心再生。

    這是心靈對心靈的力量,感受的和施與的雙方都不知道的。

    可是宇宙萬物的生命就靠這種潮漲潮落的運動,而支配這運動的便是那神秘的吸引人的力量。

     住在克利斯朵夫和奧裡維的公寓的四層樓上的,便是上文提過的那個三十五歲的少婦,奚爾曼太太。

    她兩年以前死了丈夫,一年以前又死了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

    她和婆婆住在一起,她們都不跟人往來。

    在整幢屋子的房客中間,和克利斯朵夫最生疏的便是她了。

    他們難得碰到,并且從來不搭讪。

     她是個高大,清瘦,身腰相當好看的女人:深色的眼睛沒有光彩,沒有表情,有時射出一道黯淡的陰沉沉的火焰,照着她蠟黃的扁平臉和癟陷的嘴巴。

    老奚爾曼太太是個虔婆,成天呆在教堂裡。

    媳婦卻一心一意想着自己的悲傷,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她周圍放的全是亡女的遺物和照相等等;因為全神貫注着這些東西,她腦海裡再也看不見孩子的形象;眼前那些死的形象把心中那個活的形象給毀掉了。

    她因為看不見孩子,便更固執的要看見孩子;她要想念她,要專心一意的想念她;結果是毫無辦法。

    于是她冷冰冰的呆在那裡,惘然若失,一滴眼淚都沒有,生命枯涸了。

    宗教也無能為力。

    她奉行儀式,可并不愛宗教,因此也沒有活潑潑的信仰;她在教堂裡獻捐,但不積極參加慈善事業;她所有的宗教都建築在一個念頭上,就是跟女兒再見。

    其餘的都對她不相幹。

    上帝?她跟上帝有什麼關系?要能再見女兒才行呢!……但這一點就毫無把握。

    她隻是心裡要這麼相信,固執的,拚命的要相信;但老是懷疑着……她最受不了看到别人的孩子,心裡想:“為什麼這些孩子倒沒有死?” 街坊上有個小姑娘,身段舉動都象她死了的女兒。

    一朝瞧見她拖着小辮子的背影,她就渾身發抖,跟在後面;看到孩子回過頭來而明明不是她的女兒的時候,她真想把她勒死。

    她抱怨哀斯白閑家的孩子在上一層樓吵鬧;她們已經被父母管教得很安靜了,但隻要在屋子裡邁着小步走幾下,她立刻打發仆人上去要求靜默。

    克利斯朵夫有一回帶着那些小姑娘從外邊回來碰到她,被她瞧孩子的那副兇狠的目光吓壞了。

     一個夏天的晚上,這個活死人正靠近窗子,坐在暗中發愣,腦子裡一片虛無,忽然聽見克利斯朵夫的琴聲。

    他慣于在這個時間一邊彈琴一邊幻想。

    她聽到這音樂就惱,因為迷迷忽忽的境界被擾亂了。

    她憤憤的關上窗子;可是音樂直鑽到房間裡頭,使她恨極了。

    她心裡想禁止克利斯朵夫彈琴,但是沒有這權利。

    從此,每天在同一個時間,她又憤怒又焦急的等琴聲開始;倘若開場得遲了,她的怒氣隻有增加。

    她不由自主的要把音樂從頭聽到尾;等到音樂完了,她那個麻痹的境界再也找不到了。

    ——有天晚上,她呆在黑魆魆的卧室的一角;從緊閉的窗子中透過來的遙遠的音樂使她打了個寒噤,久已枯涸的眼淚居然淌了出來。

    她過去打開窗子,一邊聽一邊哭。

    音樂好比雨水,一點一滴的滲透了她枯萎的心,它又活過來了。

    她重新見到了天空、明星、夏夜,覺得象一線黯淡的光似的,心中有了些對于生命的興趣,對于人類的同情。

    夜裡,幾個月來第一次,她的孩子在夢中出現了。

    因為使我們接近亡人的最可靠的辦法,是積極的參加生活,他們是跟着我們的生存而生存,跟着我們的死亡而死亡的。

     她并不想認識克利斯朵夫,但一聽到他跟孩子們在樓梯上走過,不禁躲在門背後聽幾句兒童的唠叨,同時她的心忐忑的亂跳。

     有一天她正要出門,聽見小小的腳步在樓梯上走下去,聲音比平時高了一些,有個孩子和她的妹妹說:“輕一點,呂賽德,你知道,克利斯朵夫說過的,别打攪那位傷心的太太。

    ” 另外一個便放輕了腳步,低着聲音說話。

    這一下奚爾曼太太可忍不住了:她開出門去,拚命抓着她們擁抱。

    她們害了怕,有一個甚至哭了。

    她隻得把她們放下。

     從此以後,遇到她們,她就對她們笑,可是笑起來臉有點兒抽搐。

    (她已經沒有笑的習慣了。

    )她也和她們說些突兀的親熱的話,孩子們驚駭之下,隻嗄着嗓子輕輕的回答幾句。

    她們始終怕這位太太,比以前更怕了;走過她家的門口,唯恐她來抓她們而竟飛跑了。

    她卻躲在門内偷瞧,心中非常慚愧,自以為對不起死了的女兒,甚至跪在地下禱告,請她原諒。

    但那時她生活的本能與愛的本能都已經蘇醒,再也壓不下去了。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從外面回來,發見屋子裡亂烘烘的,好象出了事。

    人家告訴他華德萊先生突然發作心絞痛死了。

    克利斯朵夫想起那個義女,不禁為之翩然。

    沒有人知道華德萊先生有什麼親屬,所以那女孩子差不多是毫無倚靠了。

    克利斯朵夫連奔帶爬的趕到四樓,華德萊公寓的門打開着,他沖進去,發見高爾乃伊神甫守在靈前,女孩子淌着眼淚叫着爸爸;看門女人很笨拙的在那兒安慰她。

    克利斯朵夫過去抱起孩子,跟她說些溫柔的話。

    她傷心得無可奈何的勾着他的脖子;他想把她從家裡帶出來,她不肯。

    他隻得留在那裡陪她。

    白日将盡,他靠窗望着,把她在臂抱中輕輕的搖擺。

    孩子慢慢的靜下來,嗚嗚咽咽的睡着了。

    克利斯朵夫把她放在床上,笨手笨腳的替她解鞋帶。

    天快黑了。

    公寓的門還開着,有一個影子閃進來,連帶還有裙子悉悉索索的聲音。

    克利斯朵夫在昏暗中認出奚爾曼太太的那雙火剌剌的眼睛。

    她站在門口,喉嚨梗塞着說:“我是來……你可願意……把她交給我嗎?” 克利斯朵夫握着奚爾曼太太的手。

    她哭了。

    接着她坐在床頭,過了一忽又說:“讓我來照顧她吧……” 克利斯朵夫和高爾乃伊神甫一同回到頂樓上。

    教士有點不好意思,表示自己很唐突。

    他謙卑的說希望死者原諒:他不是以教士的身分而是以朋友的身分來的。

     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再到華德萊公寓的時候,發見女孩子抱着奚爾曼太太的脖子,那種天真跟信賴的神氣,足見兒童對于能夠讨他們喜歡的人是立刻會傾心的。

    她答應跟着新朋友走……原來她已經把義父給忘了,對新媽媽表示非常親熱。

    這種情形照理是教人不大放心的。

    奚爾曼太太自私的愛有沒有看到這一層呢?……也許看到罷。

    可是有什麼相幹?她非愛不可。

    愛才是幸福…… 華德萊先生下葬了幾星期以後,奚爾曼太太帶着孩子離開巴黎,到鄉下去了。

    走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和奧裡維都在場。

    她那個衷心歡悅的表情,他們倆從來沒見過。

    她完全沒注意到他們,臨走才發覺了克利斯朵夫,過來握着他的手說:“你救了我。

    ” 克利斯朵夫聽了很奇怪,他和奧裡維回上樓去,說:“她是什麼意思呢,這瘋瘋癫癫的女人?” 過了幾天,他接到一張照片,是個陌生的女孩子,坐在一張圓凳上,很乖的把兩隻小手交叉着放在膝蓋上,眼神清明而憂郁。

    照片下面寫着一行字:“我的亡女感謝你。

    ” 一縷新生的氣息就是這樣的在那些人中間吹過。

    一座熱情的爐竈在六層樓上燃燒,它的光芒慢慢的透入整幢屋子。

     克利斯朵夫可不覺得,他隻嫌功效太慢。

     “啊!"他歎道,"要那些不願意相識的,信仰不同的,階級不同的好人攜手,難道竟不可能嗎?” “急什麼!"奧裡維說,"那需要互相的容忍和同情,而這些又得從内心的歡樂産生的。

    ——所謂内心的歡樂,是一個人過着健全的,正常的,和諧的生活所感到的喜悅,——覺得自己作着有益的活動,參與着偉大的事業所感到的喜悅。

    要達到這種境界,必須國家處在一個偉大的時代,或者更好是正在走向'偉大'的時代。

    同時也需要——(這兩點是同時來的)——有一個超黨派的、聰明的、強有力的政權,能運用大家所有的精力的政權。

    這超黨派的政權的力量一定是靠自己本身而非靠什麼群衆的,一定是不依賴那些混亂的'多數',而是以它所完成的事業使大衆心悅誠服的,例如戰勝的将軍,匡救國難的獨裁政府,'智慧高于一切'的政權……究竟是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那是我們作不了主的。

    要有機會,還要有懂得抓住機會的人;要幸運與天才兩者俱備。

    等着罷,希望罷!力量已經有在這裡了:信仰的力量,科學的力量,古法蘭西、新法蘭西、大法蘭西的工作的力量……如果有什麼神咒能把這些聯合的力量發動起來,那将是多麼偉大的氣勢!可是這神咒,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念得出來的。

    誰能夠呢?勝利嗎?光榮嗎?……耐着性子吧!主要的是,整個民族所有堅強的分子都得養精蓄銳的等着,不能消耗自己的力量,不能在時間沒來到以前灰心。

    唯有能夠用幾世紀的耐性,勞苦,信仰,去換取幸運與天才的民族,才有獲得幸運與天才的希望。

    ” “誰知道?"克利斯朵夫說。

    "幸運與天才往往來得出人意外的早,——就在大家并不期待的時候。

    你們計算的時候太看重'世紀'了。

    準備起來罷!把行裝收拾起來罷!得永遠穿着鞋子,拿着手杖,……誰敢說主不就在今晚走過你的門口呢?” 今晚他已經來得很近。

    他的翅膀的影子已經映在門上了。

     德法兩國之間出了些表面上無關緊要的事,接着邦交突然緊張起來。

    三天之内,大家從平時好鄉鄰的關系一變而為戰争前奏的挑釁口吻。

    對于這種情形,誰也不會驚奇,除非是那般以為理性業已統制世界的夢想家。

    而這等人在法國是很多的;他們看到萊茵彼岸的輿論界忽然一夜之間變了态度,聲勢洶洶的高唱排法論調的時候,不由得大吃一驚。

    兩國之内都有些報紙素來自命為享有愛國的專利權,以民族的代表自居,(有時是暗中受着政府的指使),要求政府采取某種政策。

    德國的輿論便是這樣的對法國用了蠻橫無理的,最後通牒式的口吻。

    原來德國跟英國有糾紛,而德國不答應法國置身事外。

    它那些傲慢的報紙強迫法國作擁護德國的聲明,否則就要法國支付戰争的第一批代價;它們想用恫吓手段來獲取同盟國,不經戰争而先把對方當作戰敗的、心悅誠服的屬國看待,——總而言之,把法國看作跟奧國一樣。

    這兒我們可以看出德意志帝國主義被勝利沖昏了頭腦;也可以看出德國一般政治家完全不了解别的民族,把他們行之于國内的金科玉律,強權就是公理的那一套,應用到别人身上。

    對于一個古老的民族,在歐洲享有德國從來未有的幾百年的光榮和威望的國家,這種強暴的壓迫自然要引起跟德國的期望完全相反的後果。

    法蘭西那股沉沉酣睡的傲氣驚醒了,舉國上下都沸騰起來,連最麻木的人也氣得直嚷。

     德國的民衆跟這些挑釁行為完全不相幹:每個國家的老百姓隻要求和和氣氣的過日子;德國的百姓尤其來得和氣,親熱,願意跟大家安居樂業,并不想打倒别人而很樂于贊美他們,摹仿他們。

    可是當局并不征求老實人的意見;他們也沒有膽量發表意見。

    凡是沒有勇氣參與公共行動的人,勢必成為公共行動的玩具,成為響亮而荒唐的回聲,反射出輿論界的呐喊和領袖們的挑戰;《馬賽曲》或《保衛萊茵》便是這樣産生的。

     這件事對克利斯朵夫與奧裡維真是一個可怕的打擊。

    他們樸素相親相愛的程度,使他們沒法想象為什麼他們的國家不采取跟他們同樣的辦法。

    這股突然覺醒的深仇宿恨,兩個人都看不出其中的理由,尤其是克利斯朵夫;他以德國人的身分,覺得對一個被自己的民族打敗的民族沒有憎恨的理由。

    他一部分同胞的驕傲狂悖使他非常痛心;在某個限度之内,他對于這種棄令投降的舉動和法國人同樣憤慨;可是他不大明白為什麼法國不肯做德國的盟友。

    他認為德法兩國有多少深刻的理由應當攜手,有多少共同的思想,同時又有多麼重大的使命應當協力完成,所以它們倆一味仇視的情形使他看了大為氣惱。

    和所有的德國人一樣,他覺得法國在這件誤會中是主要的罪人;因為即使他承認戰敗的回憶對法國很痛苦,也認為隻是自尊心的問題,而為了更重大的利益——為了文明,為了法蘭西,——就不應當再想到自尊心。

    他從來沒費心把阿爾薩斯—洛林問題思索一下。

    他在小學裡已經學會了把并吞阿爾薩斯—洛林的行為看作天公地道的行為,那不過是在幾百年的異族統制之後,把德國的土地歸還給德國罷了。

    所以一發覺他的朋友認為那是件罪行的時候,他簡直攪糊塗了。

    他從來沒跟他談起這些事,滿以為他們的意見是一緻的;不料他素來相信為誠實的,胸襟寬大的奧裡維,竟沒有沖動,沒有憤怒,而隻是不勝悲苦的和他說,一個民族可能放棄對于這樣一件罪行的報複,但要他同意這件罪行究竟對他是奇恥大辱。

     他們倆極不容易彼此了解。

    奧裡維舉出許多曆史上的理由,證明阿爾薩斯為拉丁土地而應當由法國收回,但對克利斯朵夫一點沒作用;可以支持相反的主張的同樣充分的論據多得很:不論哪一種政見,都可以在曆史上找到它所需要的理由。

    ——克利斯朵夫的重視這個問題,并不僅僅是為了牽涉到法國,而主要是為了人情問題。

    關鍵不在于阿爾薩斯人是否德國人。

    事實是他們不願意做德國人;成為問題的隻有這一點。

    誰有權利說:“這個民族是屬于我的,因為他是我的兄弟。

    "倘使對方不認他是兄弟的話?即使這種否認是不應該的,那末錯也錯在不能讨兄弟喜歡的那一方面,因為他沒有權利硬要對方跟着他走。

    四十年來,德國人用着武力和種種的威脅利誘,甚至也由賢明正直的德國當局行了許多德政以後,阿爾薩斯人始終不願意做德國人。

    即使他們因意志消沉而不得不讓步的時候,那般被迫離鄉别井,逃亡異地的人的痛苦,——或者更慘的,那些沒法離開而忍受着深惡痛絕的枷鎖,眼看鄉土被侵占,同胞被屈服的人的痛苦,是永遠消滅不了的。

     克利斯朵夫天真的承認自己從來沒看到問題的這一方面,接着心裡就不好過了。

    一個老實的德國人讨論問題往往非常坦白,那是看重自尊心的拉丁人——不管他多麼真誠——不大辦得到的。

    固然,曆史上所有的民族都犯過這一類的罪惡:克利斯朵夫可并不援引那些例子做德國的口實。

    他太高傲了,不能去找那種可恥的借口;他知道人類越進步,人的罪惡越顯得可怕,因為四周有着更多的光明。

    但他也知道,倘若法國打了勝仗,也不見得比德國更有節制,一定也會在罪惡的連鎖中加上一環。

    這樣,悲慘的沖突可以永遠繼續下去,使歐羅巴文明的精華受到危險。

     克裡斯朵夫固然為了這個問題很難受,但奧裡維更痛苦。

    可悲的還不止在于兩個最配攜手的民族自相殘殺。

    便是在法國内部,也有一部分人準備跟另一部分的人厮殺。

    和平運動與反軍國主義運動,多少年來同時由國内最高尚的跟最下賤的分子在那裡宣傳。

    政府讓他們幹去;隻要是不妨礙政客們眼前的利益的,政府對一切都采着旁觀的态度;它沒想到最危險的并不在于公開支持一種最危險的主義,而是在于聽讓這種主義潛伏在民族的血管中,等政府預備作戰的時候來破壞戰争。

    這主義一方面迎合自由思想的人,因為他們夢想建立一個友好的歐羅巴,由它把所有的努力結合起來,締造一個更公平更有人性的世界;同時它也迎合無恥小人的自私自利,因為這般人是不論為什麼人什麼事都不肯把自己的皮肉去冒險的。

    ——這些反戰思想把奧裡維和他的許多朋友都感染了。

    有一二次,克利斯朵夫在自己家裡聽到一些談話,不禁為之駭然。

    那位好心的莫克,腦子裡裝滿了人道主義的幻想,精神奕奕的睜着眼睛,語氣非常柔和的說,應當阻止戰争,而最好的方法是煽動士兵反抗,教他們向長官開槍。

    他保證那一定會成功。

    工程師哀裡?哀斯白閑冷冷的回答說,倘若發生戰事,他和朋友們先要跟國内的敵人算清了賬,再上前線。

    安特萊?哀斯白閑卻站在莫克一邊。

    克利斯朵夫有一天看見弟兄倆争執得很兇,甚至互相以槍斃來威吓。

    雖然這些殺氣騰騰的話還帶着說笑的口吻,可是聽的人很能感到他們說的話有朝一日的确句句會實行的。

    克利斯朵夫好不詫異的估量着這個荒唐的民族,永遠預備為了思想而自殺……真是瘋子。

    專講邏輯的瘋子。

    各人隻看見自己的思想,不走到終點,決不肯有一點兒讓步。

    而且他們當然是以互相消滅為快的。

    人道主義者對愛國主義者開火。

    愛國主義者對人道主義者開火。

    而這時候敵人來了,把國家和人類一起壓得粉碎。

     “可是告訴我,"克利斯朵夫問安特萊?哀斯白閑,"你們和别的民族的無産階級有沒有聯系好呢?” “反正要有個人首先發難。

    那就由我們來了。

    我們素來是打先鋒的。

    讓我們來發信号罷!” “要是别人不響應怎辦呢?” “不會的。

    ” “你們有沒有協定,有沒有預先定下一個計劃?” “用不着協定!我們的力量比什麼外交手段都強。

    ” “這不是一個觀念的問題,而是戰術的問題。

    倘使你們要消滅戰争,就得用戰争的方法。

    在兩國之間先把你們的作戰計劃定下來,把你們在德法兩國的行動和日期商量妥當。

    倘若你們隻存着碰運氣的心,那末結果怎麼樣?一方面是毫無計劃的碰運氣,另一方面是有組織的強大的力量,——你們不被他們壓倒才怪!” 安特萊?哀斯白閑不聽這些。

    他聳聳肩,隻空空洞洞的說些威吓的話:他說拿一把砂子放在要害,放在齒輪裡,就能把機器破壞。

     可是從容不迫的談理論是一件事,把思想付諸實行——尤其在需要當機立斷的時候,——又是一件事。

    狂風巨浪在心坎裡嘗過的時間的确是難過的。

    一個人自以為是自由的,是自己思想的主宰;不料你忽然覺得不由自主的被什麼東西拖着。

    你心中有個暧昧的意志要違反你的意志。

    你這才發見有個陌生的主宰,有一種無形的力統制着人類。

     一般頭腦最堅定,信仰最穩固的人,發覺自己的信仰溶解了;他們徬徨無措,不知道怎麼決定,而結果往往會走上跟他們預定的完全不同的路,教自己大吃一驚。

    反對戰争最激烈的人中,有些會覺得國家的驕傲與熱情突然在胸中覺醒起來。

    克利斯朵夫看到一般社會主義者,甚至工團主義者,對着這些相反的熱情與責任依違兩可,無所适從。

    在兩國沖突的初期,克利斯朵夫還沒把事情看得嚴重,他用着德國人那種冒失的态度和安特萊?哀斯白閑時,這是實行他